噔噔噔噔噔噔噔

存一些自己的东西

【琅琊榜】《归期》(上篇)

【注:本文没有cp,主要时间线为梅岭之事以后到金陵之前的十二年。

全文七万五千字,LOFTER不能发布超过五万字的文章,所以分成上下篇】


(1)


“苍生天下,吾辈之忠!巍巍大任,死亦无终!”

“赤焰镯戴上这辈子都不能取下,记住了吗!”

“记住了!”

“你们就是大梁的铜墙铁壁,记住了吗!”

“记住了!”

赤血长殷,重明继焰。


他坐在檐廊下,手指轻轻摩挲着腕上的手环,因为身上肿胀,手环已经陷进肉里,箍着的皮肉处又疼又痒,不过这样的程度跟前几个月受的罪比起来已经微不足道了。

被带到琅琊山已有月余,他的模样看着与初来时无异,仍是全身肿胀,周身长着白色茸毛,不过身体已经好转不少,那个发作起来剜心蚀骨的火寒毒已经被控制住了,灌了无数的药汤,每日施针,稍作停歇的休息时间里,身上几处要穴上也始终扎着银针,仿佛稍有松懈,体内那股嗜血狂躁之气顷刻又会将他吞没。

这不是长久之法,有长久之法。


“阿嚏!”蔺晨的喷嚏声从院外传进来,空中飞扬的柳絮像那日的漫天大雪一样,此刻耳边拂过的是和煦的春风,那些与北风一起呼啸的凄号进不了这院子,也不会再被活在这世上的任何人听到。暖阳高照,已是三月末了。

“喝——阿嚏——药——阿嚏——”打着喷嚏蔺晨还能把药碗稳稳地递过来。

他站起来,朝蔺身欠欠身,双手接过药碗,大口灌下去。

“阿嚏——”蔺晨揉着鼻子,“该死的毛絮!”

他把药碗递回给蔺晨,这是增强心脉的药,为长久之法做的准备,要连着喝七天,今天是最后一天。

蔺晨接过药碗刚准备走,瞥见他手上陷进肉里的手环,弯腰伸手过去打算帮他取下。

藤椅上的人在手环被碰到的刹那猛地把手收到怀中,另一只手作势打向蔺晨,掌风还未劈出人已经反应过来,硬生生收住了,连忙站起身向蔺晨鞠躬。

蔺晨知道赤焰镯,知道它对于他们的意义,不过......他选了这条路,迟早要摘掉的不是吗?“开始拔毒后身上不能有丝毫外物,我现在帮你取下来吧,已经嵌到肉里了,戴着肯定不好受。”

他又何尝不知道,只是觉得多戴一日就是一日,多戴一时便是一时,明日起他将用一个新的身份存活于世间,明日起,这世上便不再有林殊,那么今日,就今日,让他再做一日林殊吧。他朝蔺晨摇了摇头。

“那你好好休息,接下来的几天都很难熬。”蔺晨转身离开。

风吹起,桃花瓣被风从枝上带落,在空中打着旋儿,不由自主,任凭东西。

金陵的桃花想必已经落尽。



一年后。

“啊——嚏————”

蔺晨又开始打喷嚏了,一年时间到了吧?看来快要拆掉这些布了。梅长苏躺在床上想事情,梅长苏,对,恢复意识后他想了很多事情,包括给自己想了一个新名字。

“脸上的布你自己拆吧。”老阁主把布头递给梅长苏。

屋里有很多人,但很安静,所有人都盯着梅长苏手上的动作。梅长苏慢慢拆下头上缠着的布条,全部拆下后,他把手中的布条放下,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蔺晨想说话,被父亲扬起的手制止,良久,梅长苏慢慢睁开眼睛,他看到蔺伯伯脸上挂着笑,他看到蔺晨手里拿着镜子,他看到卫铮脸上有两行清泪,他看到黎纲抽动着嘴角,他看到甄平转过身去......

“我,”嗓子里发出的陌生声音,他顿了一下,又继续,“看看吧。”他朝拿镜子的人伸手。

蔺晨把镜子递给他。

屋子里又安静下来,梅长苏端摩着镜子里的陌生面孔,一寸一缕抚过,眉梢到唇角,额际至颌下,白净秀美,文雅清冷,如同刚落入尘寰的谪仙一般,还未沾染到人间的烟火。没有林殊的影子,一丝一毫都没有。他放下镜子,对老阁主和蔺晨郑重说道:“谢谢。”

“喝药了。”蔺晨端着药碗走进屋子。

“你们回来了。”梅长苏朝蔺晨欠一下身,双手接过药碗。

“我先回来了,我爹再等几天。”梅长苏可以下地后,老阁主和蔺晨下山去了廊州,带着黎纲和甄平。老阁主把梅长苏的日常调理交给阁里的李管家,李管家虽不算精通医术,但对付恢复期的调理也足够了。

“嗯。”梅长苏端起药碗咕嘟咕嘟灌了。

蔺晨看他喝药干脆的样子,想开句玩笑,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合适,憋了回去。他扭头四顾,瞥见内室里面壁的镜子,“你,不喜欢这张脸吗?”

梅长苏奇怪蔺晨这没头没脑的问题,抬头看到蔺晨目光所及之处,明白过来,他有些尴尬地回道:“没有,只是......”

蔺晨看梅长苏尴尬的样子,意识到他肯定是一时接受不了这副完全陌生的皮相,刚才的问题实在太蠢,他自己也尴尬起来,只好装傻,“你也觉得太好看了吧?我就跟我爹说这副样子在江湖上走动,简直祸国殃民!我要是长这脸,也不敢照镜子,会被自己美到没法离开镜子!”

“嗤——”

蔺晨第一次见到梅长苏笑,这也是梅长苏第一次笑,看到他周身的阴霾在那一刻薄了一点,蔺晨忽然觉得自己积了一点功德。

“我去后山了。”梅长苏笑过,伸手拿起一旁的拐杖,颤悠悠地站起来。

“不用,你忙吧。”梅长苏朝外面大声呼唤,“卫峥!”

“来了!”卫峥从院外跑进来,边跑边把嘴里嚼了一半的东西强行咽下,噎到,咳了一下。

“我今日正好无事,很久没去后山转了,卫峥饭还没吃完,让他吃饭吧。”蔺晨顺手扶起梅长苏的右臂。

梅长苏不好拒绝,便打发了卫峥,跟蔺晨一起出了门。


“你要不要歇会儿?”蔺晨抱臂靠在旁边的树上,他终于知道梅长苏的药方里加强筋骨的药药量过大的原因了。中午路过药房,他闻到药锅里的味道不对,走进去发现他们走时留的药方里牛膝、南烛、诸风都被加了量,李管家下山去了,蔺晨便过来病人这边看看是什么情况。

腿已经开始打抖了,梅长苏还想坚持,小时候练功的时候累到虚脱不都是咬牙坚持下来的吗?走路练了一个月,已经可以拄着单拐走路了,按老阁主的之前的安排,这应该是两个月以后才能实现的,可是他并不满意这样的恢复速度,他需要尽快下山,尽快开始计划,事情已经过去一年半了,他现在却还在学走路。

“急于求成不仅没用还会伤身体的,我爹跟你说过你选的那种拔毒方式以后身体会比常人差很多吧?”

梅长苏没答话,背对蔺晨站着,汗水从脸颊滴落,落到一朵从石缝里钻出来的小野花上,小花承受不住汗水的重量,瞬间被压塌,汗珠顺着歪斜的花瓣流到了地上,消失不见,小花抖了抖,重新直起了花杆。梅长苏看着那朵小花,心里想不都是要努力才能好好活着吗?

“我以为你每天来后山就是走走路而已,没想到强度这么大。”蔺晨走到梅长苏面前,“你的身体承受不了这种强度的,对别人是强身健体,对你来说是伤害。”蔺晨看到梅长苏在努力控制情绪,又开口,“我知道你很急,但你要做的事情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你自己比谁都清楚,何况你如今的身体本就不能享常人之寿,你再这样折腾,就不怕事情还没完成人就先没了?”梅长苏手一抖,拐杖掉到地上,蔺晨捡起来递回给他,“吉叔下山买西瓜应该回来了,回去吃瓜吧。”

梅长苏蹒跚地走到一旁的大石边,扶着拐杖坐下,“你先回吧,我坐这里吹会儿风。”

“好。”蔺晨不再说什么,抬脚离去。


蔺晨有点生气,当然,不听大夫话的病人大夫都不怎么喜欢,但把一个腿脚不便的病人独自扔到山上,这个反应似乎有点大。

梅岭事发时蔺晨正在南楚玩,听到消息后立马动身回家,他知道那位主帅是爹爹的挚交,琅琊阁肯定不会坐视,他得回去帮忙。回到琅琊阁时老阁主已经下山一个多月,又一个月后,老阁主带回来一个全身长满白毛的人。那是身中火寒毒的症状,中毒之人骨骼变形,皮肉肿胀,浑身上下长满白毛,舌根僵硬不能言语。此毒每日发作数次,发作时需饮血方能平息,且以人血为最佳。解毒方法有两种,第一种:彻底地解,将火毒寒毒碎骨重塑而出,之后至少卧床一年,用于骨肌再生。此种解法的好处是解毒后的容颜与常人无异,舌苔恢复柔软,可以正常说话,不过样貌与以前大不一样。这样碎骨拔毒,对身体伤害极大,不仅内息全摧,再无半点武力,而且从此多病多伤,时时复寒疾,不能享常人之寿 ;第二种解法:只是将毒性保留控制一下,不伤人体根本。解后可保毒性发作时不再痛苦,身体虽不能恢复到武人体魄,但与常人无异,可享天年。只是全身白毛不能尽退,舌苔的僵硬也无法尽解,说不清楚话。以前所有中此毒者都选择了第二种解法。

蔺晨的医术并不全部师承自父亲,毕竟没多少人到琅琊阁看病,没有那么多病患给他观摩学习,他十来岁时跟着寒医荀轸在外面做过几年学徒,那几年他见了太多人在死亡面前所做的挣扎,有人倾家荡产,有人六亲离散,有人尊严丧尽,若不是亲眼所见,真的无法想象人为了活下去能做到什么程度。蔺晨对生命很敬畏,梅长苏当初选择第一种拔毒方式的时候他虽然没说什么,毕竟他爹苦口婆心也劝不了,但他心里一直是有看法的,他认为这种以牺牲自己生命去博弈的方式,是对生命的极其不尊重,而且明明不是只剩这一条路。所以他虽然一直在尽心帮忙,但他内心深处是不喜欢梅长苏的。所以今天看到梅长苏为了尽快恢复而揠苗助长时,心里窝了很久的火就发了出来。

“少爷回来得正好!刚杀了一个大瓜。”吉叔手里拿着一牙咬了一个大豁口的西瓜朝刚进门的蔺晨打招呼,身后的一堆人闻声都抬起头朝蔺晨笑。

“我可是算准了点儿回来的!”蔺晨走到了石桌旁,拿起一牙瓜,咬了下去,“哎呀,吃到西瓜才算到夏天了!”

“梅公子呢?”吉婶打走已经吃了三块还想再拿的小徒弟的手,问蔺晨。

“还在后山呢。”

“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他想吹吹风。”蔺晨吃完一牙西瓜,又伸手去拿。

吉婶打开蔺晨的手,“不像话,怎么能把梅公子一个人扔在山上!他自己怎么回来!”

“他本事大着呢。”蔺晨嘴里虽然小声嘟囔着,却拿起帕子擦了手,朝门口走去。他才意识到自己把梅长苏一个人扔到山上不太合适。


梅长苏坐在石头上,双手扶着拐杖,一动不动。

“拔毒之后,你只能活到四十岁,还是保养得当的情况,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这是拔毒前老阁主最后问他的话,这也是拔毒前老阁主问他最多的一句话。他今年已经二十一了,只剩十九年了,梁帝已过半百之年,必须在他在世之时翻案,十年,这是上天留给他的安全期限。可是,保养得当,什么是保养得当?老阁主说要少费心神,宜静不宜动。他知道活到四十岁对自己都是奢望,但是他至少得保证能活到翻案那一天,少费心神办不到,宜静不宜动还是可以尽量去遵守的,蔺晨说得对,他不能事情没完成人就没了,他得让自己这樽沙漏里的沙子尽量落慢点。

梅长苏走到那朵小野花跟前,蹲下,抚了抚花瓣,“你用你的方式,我用我的方式,我们都努力活着。”


蔺晨走到半路,看到了梅长苏,见他正从一处高台艰难地往下挪,蔺晨赶忙过去搭上手,把他扶了下来。

“谢谢。”梅长苏擦了擦额角的汗。

“不用。”蔺晨有些尴尬。

梅长苏看出了蔺晨的尴尬,递了个台阶,“西瓜还有没?我这速度回去还能吃到吗?”

“谁敢吃完,扣他们月银!”蔺晨顺着梅长苏的台阶走了下来。

“真是地主家的儿子啊!”梅长苏拄着拐杖,继续往回走。

“那是,有权力就要充分利用。”蔺晨跨一步过去扶住他,一起走。

“你要是做官八成都是贪官了。”

“做贪官哪有琅琊阁赚得多。”

......


日已西斜,两个人的影子被夕阳拉长,在林间的碎金里绵延。



【题外话】


开头的誓词有参考冰与火之歌里的守夜人誓词。



(2)


江左盟宗主徐茂早年间也是有雄心壮志的,江左盟在他手下由一个无名帮派发展到如今的江湖第五大帮也是可见一斑,只是年岁渐长,老宗主归隐之心越来越强烈,无奈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接班人,还得继续熬着。

“恢复得不错。”老阁主收回搭在梅长苏腕上的手。

“那我可以下山了吗?”

“想得美哟。”不等老阁主回话,坐在外间的蔺晨就开了口。

梅长苏愣了愣,“我现在已经与常人无异了,虽说身子弱些,但我下山去也不做体力活儿,应该可以了吧?”

老阁主捋捋胡须,“现在已经十月末了,你比常人容易受寒气,拔毒后没经过冬天,去廊州过冬的话万一出个好歹我怕我赶不及过去。保险起见你今年还是别下山了,明年开春后天气暖和了再送你下山。廊州的事情已经安排妥当了,黎纲他们现在都在江左盟扎稳脚跟了,你明年直接过去就行了。”

梅长苏刚要张嘴,老阁主拍拍他,起身去外间,倒了一杯茶,端进来递给他,“你放心在琅琊山过冬吧,明年开春过去,会给你安排合适的身份,有徐茂护着,再加上黎纲他们的照应,短期内就可以站住脚跟,在这里再待几个月耽误不了多少事的。”见梅长苏还想说话,老阁主没给他机会,“你也不想我这个年过得提心吊胆吧?”

梅长苏低头喝了茶,不再挣扎。

“就顾着吃!让你查聂锋的那封信有眉目了吗?”老阁主拿过梅长苏手里的茶杯,扭头看见蔺晨正津津有味地啃着红薯。

蔺晨没空抬头,“没呢!谢玉那些杀手行踪都特别隐秘,查了大半年了还是没有头绪......”他说着说着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哎,长苏啊,我说也许,也许啊,也许聂锋早跟谢玉勾......”

“不可能!”梅长苏气血翻涌,剧烈咳起来,“不,可能!”

“你别那么激动嘛!”蔺晨想跑过去给梅长苏顺气,站起身看见老阁主的手已经放在梅长苏背上了。

等梅长苏气息平复,老阁主对梅长苏说:“你先休息吧,那封信琅琊阁肯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的。”站起身来对蔺晨招招手,两人一起走出门去。


“爹,我觉得我的怀疑也不是没道理吧。”走出梅长苏住的院子蔺晨才敢开口说话。

蔺老阁主在前面慢慢走着,没搭话。

“你看,他们这场灾难不都是因为林叔叔太相信那个皇帝朋友么......”

蔺老阁主停下脚步,“嗯,聂锋那边你最好也查查,还有他的妻子夏冬也查查。”

“好。”蔺晨吃掉最后一块红薯,“对了,明年开春后长苏还不能直接去廊州。”

“怎么了?”

“那封信虽然没查到,但查到一件别的事,明年开春后让他先跟我去趟扬州吧。”

“什么事?”

“想知道啊?一万两。”

“你小子!”老阁主扬起的手还未落下,蔺晨的身影已经掠出了院子。


扬州,三月,春风熏人。

蔺晨下船时顺手折了岸边一支柳,绕成一个柳环,在梅长苏脑袋后面晃了晃,想想作罢,回手丢到了自己头上。

“你说的地方离这里还有多远?”梅长苏看蔺晨悠闲地溜达,心里有点着急。

“从这里走路过去的话......不到一炷香吧。”

“那走吧。”

“着什么急呀?一下船就直奔烟花巷啊?”

梅长苏噎住,没说话。

见梅长苏居然被自己给堵住了,蔺晨有些得意,这一年的相处下来,他们已经熟了不少,当然蔺晨也领略到了梅长苏的牙尖嘴利。“现在还不到正午,那些地方哪有这么早营业的,我们先去找落脚的地方吧。”

梅长苏也意识到了自己太着急,点点头。

“你是想住在繁华的地段方便感受当地风土人情呢?还是僻静的地段不受打扰呢?”

“随便,离那边近一点就行。”

“啧,你可真是猴急呀!”

梅长苏没接话,如果眼刀能伤人,蔺晨已经死了。


雅音苑是扬州烟花巷里数一数二的场馆,顾名思义,以曲乐闻名,逢五日有苑中名伶演奏。

今日恰逢十五,雅音苑头牌当班,戌时未到,楼上楼下已经坐满了人。通常情况下,名伶们戌时才会出来演奏,但像每月十五这种当家头牌表演的日子,会有很多人早早就来占位子,即使是楼上提前预定了雅间座位的客人,也会提前来,因为十五这天还有暖场表演。暖场表演不是一开始就有,因为每逢十五提前来的客人多,人一多总有人催着提前开场,为了给这些客人打发时间,老板便从刚开始学艺的小姑娘里挑一些技艺比较好的做做暖场,既安抚了客人又能锻炼新人。

“这个。”蔺晨抬抬下巴,梅长苏看过去,此刻正在台上做暖场的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怀里抱着把与她身形不搭的琵琶,梅长苏能听出弹得不够好的地方,不过对于这样年纪的小姑娘来说,算是有些天赋了。“要是有名师指点,以后成为大家也是有可能。”

“嗯。”梅长苏点头。

两人不再说话,静静欣赏表演。

台上的小姑娘表演完便是雅音苑当家头牌登场了,热闹的喝彩声中,蔺晨和梅长苏离开了座位。


“你们是谁?”宫羽表演完回到后院自己房间,见屋子里坐着两个人,衣着雅致,看起来并不止是一般的有钱公子。

“我们是客人呀。”其中一个手持扇子的站了起来,朝她走过来。

“两位客人走错地方了,我不接客的。”宫羽冷着脸站在门口。

“是吗?你们老板领我们来这里的呀。”蔺晨笑眯眯地看着宫羽。

宫羽一愣,随即开口,“不可能!她不会的!”

“为什么不会?打开门不就是做生意的吗?”

“我,我不是!”宫羽急得满脸通红。

“知道你不是,不过被大爷我看上了,你们老板也没办法不是?”

宫羽气得全身发抖,眼泪在眼睛里打转。

拿扇子的人见自己的白脸任务已经完成,把扇子插到腰间,转身给后面坐着的人使了个眼色,走到桌边又坐下了。


眼前出现了一方手帕,拿手帕的手指细细长长的,骨节分明,皮肤白得透明,十分好看,宫羽抬头,她看见了这辈子看过的最好看的脸,那张脸上有双无比明亮的眼睛,此刻正温柔地看着她,宫羽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温柔,她觉得自己像被春风包裹了起来,刚才的惊恐无措已经被春风驱散,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接过了这个人递过来的手帕。

“不用害怕,我们只是来找你问些事情。”他的声音也很好听,像山涧的泉水。

“什么?”刚才一直咬着嘴唇不让眼泪落下,结果一张口唰地流了出来,她赶紧抬手擦掉,明明另一只手上拿着手帕。

“你认识一个叫相思的人吗?”梅长苏嘴里的“相思”二字刚出口,他已经从宫羽震惊的眼神里得到了答案,“你放心,我们不是来找你麻烦的。”

宫羽没说话,她不能在对对方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说出自己的任何讯息,可是她又没来由地觉得安心,好像这个人对她说了放心,就真的可以相信他。

梅长苏看宫羽没有要接话的意思,继续,“我们知道他是你的父亲,十三年前被人所害,你跟你母亲被藏在这里。

花娘跟你父亲有些交情,收留你们母女俩,你母亲一直在这里做厨娘,两年前去世。你从小住在这里,跟着这里的姐姐们学了一些乐器,你母亲去世后,花娘让你在这里表演赚些银子糊口,她答应你只让你表演,绝不做其他事,对吧?”

宫羽听他把自己的事情说了个底朝天,也知道没什么可瞒的了,便开口问道:“你刚才说找我问些事情,什么事?”

梅长苏转身看蔺晨,蔺晨从怀里拿出一张字条,走过来递给她,宫羽展开字条,看到上面写了一行字:

——谢玉为什么要杀你父亲?



(3)


“你知道萧景睿的亲爹是谁吗?”蔺晨脸上挂着大大的八卦。

梅长苏手指捻着衣袖,陷入了回忆。


“娘亲,你知道宇文霖吗?”十岁的林殊跑到书房找母亲。

“怎么了?”

“景睿是不是跟他长得很像……”林殊的话没说完嘴就被母亲捂住了。

“你从哪儿听到的?”晋阳长公主小声问儿子。

林殊看母亲神色不对,怯怯地答道:“我听宫里嬷嬷说的。娘亲让我带景睿几个进宫给太奶奶请安,进宫后我让景睿带着两个弟弟先去,我去叫景琰。

后来我跟景琰去太奶奶宫里的路上,听到两个嬷嬷说景睿长得越来越像宇文霖了……”


梅长苏想起那件事后宫里处置了几个嬷嬷,遣散了一大批宫里的老人。“可能……是南楚的晟王爷。”

“呀!”蔺晨兴奋地用扇子拍了一下大腿,“南楚的晟王爷以前在金陵做过质子,是那个时候的事吧?”

梅长苏不可思议地看着蔺晨,这人脑子里装了多少八卦,这么迅速就理出了头绪。

“这么大一桩跨国皇室丑闻!拿来卖钱可就发了!”

梅长苏白了蔺晨一眼,蔺晨笑笑,朝梅长苏挤挤眼睛,说说而已。

梅长苏继续捻着衣袖,“景睿是南楚晟王爷与莅阳长公主的私生子,谢玉派相思杀掉这个孩子,谁知阴错阳差,相思错杀了当时同在庙里待产的卓鼎风家的孩子,让他再动手他不愿意就跑了,谢玉怕他泄露便派杀手杀了相思。杀婴事件后莅阳姨……”

“咳!”

被蔺晨打断,梅长苏意识到自己又用了旧称,改口继续,“莅阳长公主应该已经知道了,便把孩子一直带在身边,谢玉一直找不到时机再下手……”

“可是因为这个共同的孩子,”蔺晨接着梅长苏的话头,“谢府与天泉山庄有了频繁的来往,如今卓鼎风已经为谢玉所用了。我估计谢玉很早以前就已经断了杀萧景睿的念头了。”

梅长苏点头,没再说话,手指依然捻着衣袖,脑子里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想什么呢?”

“我在想,卓家跟谢家是因为景睿这个共同的儿子才联系到一起的,如果卓家知道谢玉杀了他们的亲儿子,他们的关系自然就破了,卓鼎风这把刀好用,他手里谢玉的把柄只会多不会少。”

“只要给卓家漏点风,他们自然会去查,不用我们把整桌菜上齐。”

梅长苏摇摇头,“卓鼎风是杀手锏,要一击毙命,不能给谢玉反应的时间。”

“嗯,”蔺晨点点头,“那你打算怎么用这个杀手锏呢?”

“暂时没想好,不过......”梅长苏皱起眉头。

“什么?”

梅长苏轻轻叹口气,“没什么。”

蔺晨没问下去,梅长苏不愿意说他便不问,“饿了,吃点宵夜去。”他把扇子收进大带,起身开门,下楼去了。

梅长苏低下头,脸上浮起哀戚,这件事无论怎么利用,都难免会伤害萧景睿。


“小殊哥哥!小殊哥哥!你会……”

“叫林——殊哥哥!”林殊打断小景睿,纠正他。

“噢,林殊哥哥,你会解九连环吗?”五岁的萧景睿拿着一串叮当作响的铁环递给他最喜欢的林殊哥哥。

“小意思!”


“小殊哥哥!小殊……”

“林殊!叫林殊哥哥!”

“林殊哥哥,你教我骑马吧!”

“我没空。”

“那你什么时候有空呀?”

“你去找景琰哥哥,他最有耐心了。”

“我娘亲说你骑马最好了,我就想跟小殊哥哥学。”


“林殊!林殊哥哥!”

“小殊哥哥!小殊哥哥!”

林殊听到萧景睿的声音立马钻到了桌子底下。

“你干嘛?”萧景琰奇怪地问。

“站过来一点!”林殊扯着萧景琰的衣摆,让他完全挡住了自己。

“小殊哥哥!”萧景睿推开房门,看到萧景琰一个人在林殊的房间里。“景琰哥哥,小殊哥哥呢?”

“啊,那个,嗯,啊,他出门去了,哈哈。”

“去哪儿了?”

“不知道啊,哈哈。”

“那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我,啊?我在这里做什么?哦,我在这里看书呢!”萧景琰从桌上胡乱抓起一本书,弯腰时还注意了动作幅度以免暴露林殊。

“你知道小殊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吗?”

“不知道呀!你找他有什么事?要不等他回来我告诉他?”

“没事,那我改天再找他吧,我走了,景琰哥哥再会!”

听着景睿走出了院子,萧景琰蹲下看着桌子下的林殊,“景睿怎么那么喜欢你呀?你这坏脾气其他小孩儿都躲着你,就景睿整天缠着你。”

“我怎么知道!”林殊推开挡道的萧景琰,从桌子底下爬出来,整完衣襟一脸嫌弃地看向萧景琰,“话说回来,你的撒谎技术可真够烂的。”

“我帮你打掩护你就这么感谢我啊!”


梅长苏推开窗户,夜已经深了,周围一片寂静,今日是十五,可是天上黑漆漆的,一点光都没有。

明天可能要下雨吧。


“下雨了,今天估计走不了咯。”蔺晨的声音伴着隔壁开门的吱呀声一起传到了梅长苏屋里,“呀!宫羽姑娘你什么时候来的?”

“嘘!”梅长苏听到门外的宫羽让蔺晨噤声。

“你来找长苏呀?”蔺晨并没有放低声音,“他肯定醒来了,昨晚有没有睡觉都不一定呢,是吧,长苏?”

梅长苏揉了揉坐僵的腿,起身开门。他一夜没睡,蔺晨走后他就一直坐在床尾想事情,卯时更声打过不久,门外来了一个人,从身形看是宫羽,他看宫羽站在门外,没有要打扰的意思,便没再管了。凌晨时下起了雨,他拿过床上的被子盖在身上,一直坐到天亮。

蔺晨一看梅长苏的脸色就知道他一夜没睡,懒得说什么,直接招呼宫羽进门。宫羽看向梅长苏,征询他的意见,梅长苏对她点头。

昨晚蔺晨跟梅长苏走后,宫羽想了想自己的处境,他二人虽只是过来问话,但他们说得对,按规矩她只是在雅音苑卖艺,可要真被哪个有权势的浪荡子看中了,花姨也是护不住的,还是早日离开为好。所以她连夜收拾了东西,留了一封信就走了。

“说吧。”坐定后,蔺晨便对宫羽说道。

宫羽疑惑地看着蔺晨,又看了看梅长苏,两个人明显都知道她会来,刚才在门口蔺晨也是问她什么时候来的,并没有问她怎么来了。

“你们……知道我会来?”

“是呀!你看我们聪明吧?”

“那我来的目的你们也知道了吧?”

“这个倒不是很确定,如果是想让我们收你做个贴身丫头的话……”

“不是,”宫羽打断蔺晨,“谢……那个人与我有杀父之仇,只是我人微力薄,一直也不知道该如何去报仇。”宫羽看了看梅长苏,见他满脸疲惫,不知道有没有在听她说话,“你们昨天来问我那件事情又不找我麻烦,我猜你们跟他并不是一路人吧?如果你们也是要找他报仇的话,能不能带上我?”

“你会什么?”蔺晨玩味地看着宫羽。

“我会武功!”

“好饿,”蔺晨嘴角咧开,“先下去吃饭吧。”

“走吧。”梅长苏也没回应宫羽的话,三人一起下了楼。


他们住的这家客栈在扬州城里是数一数二的,楼上与后院供客人休息,楼下是茶肆,供应点心茶水,供来往的人歇脚。茶肆里说书唱曲儿的都是当地的角儿,除了客栈请他们驻场的固定报酬外,平时靠在座的客人打赏也能赚不少银钱。其实琅琊阁在扬州有暗桩,也是大客栈,住着会更方便些,只是离雅音苑远些,蔺晨考虑梅长苏的脚力,所以选了这间。

蔺晨点了几份点心,时辰尚早,加上外面的雨,这会儿茶肆里坐的人并不多,三个人安安静静地吃了一顿早饭。



(4)


叩叩叩—叩叩叩—

谢玉的长刀劈进林殊胸膛时敲门声把梅长苏从梦里拽了出来,惊魂未定,他摸摸胸口,长舒一口气,起身去开门。

穿好鞋刚迈出脚,一个趔趄摔倒在地,门外的小二听见里面的响动,“客官没事吧?”

“没事。”梅长苏左腿整个都麻了,估计是因为睡得太沉一直没换姿势,他嘴角牵起苦笑,这副身躯还真是难以适应。坐在地上缓了一会儿,他站起来开了门。

“跟您一起的那位客官让小的未时过来叫醒您,说不能让您白天睡太多。”小二端着洗脸水站在门口。

梅长苏点点头,接过水盆,转身去洗脸。

“那位客官说他会晚些回来,让您醒来后去楼下吃些东西,您看是现在就给您准备还是待会儿下楼再点?”小二弓着腰站在门口。

“一会儿再说吧。”梅长苏用帕子擦干脸上的水珠。

“好。”小二领了吩咐,转身离开。

早上吃过早点,蔺晨看雨小了便想趁着这空出的一日在扬州城里转转,梅长苏一夜没睡精神实在不好,蔺晨放他休息,领着宫羽出去了。


梅长苏打开后窗透气,下面院子里有两个小儿在踩水玩,雨不大不小,他们也不打伞,踩着坑洼里的积水,溅到对方身上就哈哈地笑。小孩子无邪的笑声驱散了梅长苏噩梦初醒的郁结,他关上窗户,下楼去了。

楼下茶肆坐满了人,梅长苏站在楼梯口找位子,小二看见他下楼便走了过来,“客官,那边给您留了位子,请。”

梅长苏跟着小二来到窗口,还是早上坐的位置,蔺晨临走时交代的。梅长苏点了几样点心,小二给他倒了杯茶,“这几样点心稍微费一些时候,您且担待一下。”

梅长苏点点头,“无妨。”

“我们的说书先生马上就来了,今天讲新本子,您边等边听书。”

“好。”梅长苏了然,难怪下雨天这里还坐满了人。


小二刚离开,大堂里就喧闹起来,梅长苏看到一个书生打扮的中年人走上茶肆正前方的台子。

“嚯!”说书人站好位置后故作夸张地惊呼,“今儿来的人可真够多的!下雨天都没事做吗?”

“少废话了!赶紧开始吧!”

“都盼着你这新本子呢!”

“赶紧开始吧!都等着听谢候爷的故事呢!”

梅长苏刚喝了一口茶,正要放下茶杯,听到这个名字,茶杯在空中停了一下,又不动声色地放回了桌上。

“诶诶诶诶诶!”说书人抬起一只手打断,“别乱说啊!可不是谢候爷啊,这里讲的是前朝护国柱石——余侯爷,本故事纯属杜撰,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底下的人哄堂大笑,大家都心知肚明,说书人讲当朝的故事,为免招惹祸端都会隐去真名,不过一般稍微知道点的人都知道是谁,就像以前流传很广的那个少年将军的故事,主角叫苏凌 ,大家都知道说的是镇北元帅府上的公子林殊。

说书人在案上打了板子,大堂里立马安静下来。

“世事番腾似转轮,眼前凶吉未为真。       

请看久久分明应,天道何曾负善人。

话说,大宣朝有位护国柱石余侯爷,出身世家,天资聪慧,文武双全,十五岁不到就当上了御前侍卫。

这位余侯爷呀,年纪轻轻就对朝局有很深的见解,因此虽为御前侍卫但皇帝总爱找他探讨一些时局问题,他时常能提出不少有用的建议,很得皇上圣心.....”

“是呀,不然怎么娶得了公主呢!”梅长苏听到邻桌的人在小声交谈。

“赤焰叛军那个林大帅不也娶了公主吗?”

“嘘——现在还叫林大帅,你找死啊!”

“公子,您的点心。”小二用托盘端了点心过来,见梅长苏没搭话,把盘子在桌上放好,转身离开。

“......一品军侯可不是圣心偏爱又有家世背景就能得来的,”说书人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一品军侯那是要立下赫赫战功的......”

梅长苏捏紧了手中的杯子。

“说起余侯爷的这个赫赫战功,又得再说一个人,皇帝的发小,谢林。

这位后来做了镇南大元帅的人跟皇帝是发小,从小一起玩,一起读书,感情极是要好。皇帝登基后娶了他的妹妹,后来皇帝又把自己妹妹嫁给他,此人在朝中的权势无人能及,皇帝对他可谓信任至极。

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啊,谁曾想这样的权位还不够满足,居然联合皇子谋反......”

“我知道这个皇子,”底下的议论跟着台上的内容不断变化着,“以前好多人尊他为‘贤王’,据说是因为与咱们陛下政见不合,经常在朝堂上顶撞陛下,陛下好像还被他气病过,我估计他是担心陛下对他心里生了厌恶,怕自己地位不保干脆先下手为强。”

旁边的人附和着点头,“这么看来那个‘贤王’之名也是沽名钓誉啊。”

余侯爷平叛十万红林军之役被说书人讲得跌宕起伏,精彩纷呈,双方对峙难分上下时堂下听客们紧张地大气不敢出,一旦余侯爷占了上风听客们纷纷舒气,最后余侯爷将叛贼首领斩落马下时整间客栈被叫好声淹没,学徒拿着赏盘满场转,最后美滋滋地端着堆起小山的赏盘钻进了后台。


“谢候爷可不止是剿灭了七万叛军这一项军功呢,当时犯我北境的大渝军队也是谢候爷打退的,大渝军武立国,当时犯边的可是他们最强的皇属军,要不是谢候爷重创了他们的元气,我们北边的边境这几年哪享得了太平啊!”说书人的故事已经讲完了,底下的议论却鼎沸起来。

“那个林燮真不是东西啊,居然联系敌国助他们谋反,也不想想引狼入室的后果。”

“是啊,皇帝陛下给他的荣宠整个朝野无人能及,这样还不满足......”

“那个跟他谋反的皇子,母妃是他的亲妹妹,朋友当皇帝哪有亲外甥当皇帝更能得权势啊。”

“唉,最可怜的还是聂锋将军,被主将利用完就杀害,死后连个全尸都没有,谢候爷把他的半副尸体从北境带回来,真是仗义啊。”

“林家那个儿子也死在梅岭了吧?可惜啊,少年将军,大好的前程,被他爹害了。”

“谁知道呢?那个少将军不是从小就机灵过人吗,他爹谋反他会发现不了?也许还是同谋呢。”

......


雨已经停了,蔺晨在前面悠哉哉走着,后面宫羽怀里抱的东西摞得老高,快到客栈时蔺晨停了下来,转身接过宫羽怀里抱的东西,“出门带着你,既能顶跟班还能当丫头,真划算。”

“你愿意让我跟着你们啦?”宫羽高兴地问。

蔺晨点头,“去跟你花姨道个别吧,不辞而别可不好。”

“我......留了一封信的。”宫羽低下头,有点不好意思。

“人家好歹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娘离世后她一直照顾你,留一封信就当告别可不好。”

“哦......”宫羽正准备离开忽然想起刚买的香囊,“我可不可以先把这个香囊给梅公子啊?我怕我回来晚到时候他都睡了。”

“什么香囊?”

宫羽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香包,“我刚在街上买的,老板说放在枕头边睡得香,我看梅公子好像睡眠不太好......”

“我拿给他吧。”蔺晨朝宫羽伸出手,宫羽没给他,耳根子有点红,蔺晨促狭地一笑,“走吧。”


蔺晨跟宫羽踏进客栈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早上走时小二告诉他说书先生今天讲新本子,回来早说不定赶得上,蔺晨看大堂里这会儿虽然坐满了人,但台上却有人在收拾东西,想来是刚刚讲完,遗憾地叹一口气。

他估摸着梅长苏也在,眼睛一找,果然在早上订好的位子上坐着,只是站在门口看,梅长苏的背影好像在发抖?

蔺晨走过去,看到桌上摆了几样点心,没动过,梅长苏低着头,手里捏着茶杯,因为太用力指节已经发白,全身在微微抖动,像是在极力克制情绪。

“怎么了?”蔺晨轻声问。

梅长苏没回答,或者说,根本没听见。

蔺晨一只手搭到梅长苏肩上,“怎么了?”

梅长苏抬起头,眼中全是血丝,他定定地看着蔺晨,面色青灰,一句话也没说。

蔺晨看他情绪不对怕出事,赶紧捏住梅长苏的脉门,把茶杯从他手中拿走,又一次问:“怎么了?”

梅长苏没回话,站起身,挣开蔺晨,离开座位,走到楼梯口突然栽倒在地,嘴里沤出一口鲜血。

蔺晨一个箭步冲过去,快速封住他的几处大穴,大堂里的人看到这边出了事全涌了过来,蔺晨把梅长苏一把抱起往楼上走,宫羽吓得不知所措,呆在原地。

不过她只呆了一会儿就听见蔺晨在楼上喊她,刚跑上楼手里就被蔺晨塞了一张纸,又被塞了一锭银子,“快去快回!”宫羽低头看是药方,她担心地看了眼床上的梅长苏,好像昏过去了,赶紧跑出门去。 


宫羽把周围离得近的大小药铺都找了,有一味药始终买不到,很多老板都没听过,她又跑远去了扬州最大的药行,好在她轻功好,费的时间不长,可是这间药行里也没有这味药。她只好先抓了药方上其他的药,带了回去。

“怎么这么久?”蔺晨有些气急败坏。

“公子,瘴草买不到,我跑了很多家,扬州最大的药行都去了......”宫羽一路飞奔回来,脸上全是汗。

蔺晨才反应上来,瘴草倒是常见,但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个可以用药,是他急糊涂了,白耽搁了这么长时间。他低头看看床上的梅长苏,刚才施针已经稳住脉象,可是现在开始发烧了,得赶紧用药,不然可能有危险。

瘴草长在水泽之地,这个时节扬州城外应该能找到,只是......蔺晨看看梅长苏,又看看宫羽,梅长苏爱说胡话,他不敢让宫羽照顾梅长苏,可现在没其他人,找瘴草这件事只能他去做,救人要紧,只能赌一把了,蔺晨站起身,“我出去找瘴草,你在这里照顾他,记得一直给他擦汗降温!”宫羽点头,蔺晨又交代了一句,“记得,只能你一个人在这里照顾他,其他任何人都不能放进来!”宫羽有点奇怪,但也知道现在不是问的时候,连忙点头答应。


梅长苏昏昏沉沉间感到脸上有舒服的凉意,睁开眼,看到母亲坐在自己床边,正在给自己擦脸降温。他想不起来自己多久没见母亲了,最后一次见母亲是什么情景他也想不起来,他着急地用手去敲脑袋,突然眼中一热,抓住母亲的手,“母亲,对不起,我没保护好父亲......”梅长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声音发抖,眼泪奔涌而出,“对不起,对不起,我是赤羽营的主将,我一个手下都护不住,对不起,对不起......”他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开始剧烈咳嗽,坐在床边的人赶紧扶起他给他拍背,他紧紧抓着她的手,全身都在发抖,“娘亲,你为什么这么久才来找小殊?我好想你,我好想你......”

梅长苏靠在宫羽肩头渐渐没了声音,宫羽低头看他又昏睡过去了,扶他慢慢躺平,转身把帕子再浸湿,继续给他擦汗降温。他的体温越来越高了,蔺晨出去有一个时辰了,宫羽很害怕又不敢找人帮忙,蔺晨走时明确交代千万不能让别人靠近梅长苏,她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明白了。

宫羽小时候没什么人管,她娘是雅音苑里的厨娘,宫羽经常趁她做饭的时候溜出去玩儿,因为养在勾栏院中,没有同龄的小孩子愿意跟她玩,她就经常一个人去天桥下听人说书。八九岁的时候,天桥下的说书先生讲过一个少年将军的故事,旁边一起听的人都说那个少年将军就是本朝镇北元帅府的公子,林殊。

故事里的那个少年将军争强好胜,骄傲张扬,十三岁就能上战场,有着纵横往来不败的威名。宫羽特别喜欢那个故事,总去听,总去听,后来都会背了,那时候宫羽总幻想着那位少年将军的样貌与风采,还幻想了无数种他们相遇的情景,她怎么都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真的能遇到他,但却是这样的方式。



【题外话】说书人开场那首诗摘自冯梦龙《喻世明言》第二卷:陈御史巧勘金钗钿        



(5)


琅琊阁的藏书楼已经扩建过好几次了,每一任阁主都爱好搜罗书籍,十几代下来,如今琅琊阁里的藏书量只怕已是天下无敌了。

蔺晨从识字起就在藏书楼里窜上窜下,什么书都看,看不懂就去找爹娘问,长到七八岁的时候,按老阁主的说法,大概都能去混个小官当当了,阁主夫人却不认同,按夫人的话说,这小子读的书虽多,治世经国那些书却没半点兴趣,还扬言忠君爱国那些思想都是当权者巩固统治的工具,要真去参与定品,家世方面是合格,行状考核时说出什么离经叛道的东西给琅琊阁招惹麻烦的可能性倒是很大。

当然这是玩笑话,琅琊阁里的人从来不去宦海里沉浮。琅琊山蔺氏一门没有人当过官,琅琊阁也不与官府打交道,当然他们自有一套保全的方法,不然也不会历经十几代不倒,大梁建国前琅琊阁都已经赚了好几辈子钱了。

琅琊阁讲究的是冷眼观天下,梅岭之事以后,蔺晨一直在尽力帮助梅长苏,但这些都是出自怜悯,他理解他的选择,但并不赞同,蔺晨眼里,活着才是重要的,享受活着的过程更是重要,而梅长苏那种自苦的人生态度,在蔺晨看来根本没有意义。


茶肆大堂里简直人满为患,昨日的新本子反响不错,听客们回去一传十十传百,今日未时未到,大堂里的座位已被抢占一空,蔺晨下楼吃点心还得跟人拼桌。

不远处的台子上,说书人绘声绘色地讲着故事,大堂里的听客们听得起劲,蔺晨吃完点心也不急着上楼,点了壶茶,邀同桌的人边吃茶边听书。

台上说书的讲的故事很多情节他都知道,只是那人以一种完全有别于他理解的方式讲了出来,别说,这种理解方式好像也很是说得通。

同桌的人时不时交流一下对故事里人物的看法,蔺晨手里捏着茶杯,慢慢转着,一边听他们议论一边对比自己对故事里那些人物的看法。

“那个少年将军真是可惜。”

“是呀!”

故事已经讲完了,堂下的听客热情依旧高涨,每一桌都议论地热火朝天。蔺晨把手里冷掉的茶泼到地上,招呼小二续了些热水。

“林燮真是造孽啊!”

“祁王不也是,皇上那么看重他,皇位迟早是他的,何必急在这一时?”

“是啊!”

同桌的三个人同时看向蔺晨,想听听他的看法。

“你们说有没有可能......”蔺晨低下头,一脸神秘。

“什么?”同桌的三个人把头凑过来,低声问。

“有没有可能是谢候爷陷害林大帅呢?”

“嗯?”

“你看,也许祁王跟皇上只是政见不同,当堂顶撞虽说惹得老皇帝不高兴,但也可以说是光明磊落不在背后搞小动作啊......”

蔺晨对面那个人迟疑地点了点头,有点认同。

蔺晨继续分析,“你们看啊,谢候爷虽然出身不低,从小出众,但是那个林大帅啊,各方面都比他好,谢候爷的仕途看似一帆风顺,但其实前面总有个人压着。时间长了,会不会心生怨恨?然后利用皇上与祁王的嫌隙,再买通林大帅手下那个聂锋将军,将挡着他仕途的人一起干掉?你看谢候爷如今风头无人能敌,这难道看起来不像是策划好的阴谋?”

“不对呀,”蔺晨左边的人发现漏洞,“那个聂锋将军不是被林大,呃,林燮害死了吗?如果他们勾结的话,肯定会有所防备的。”

“也许......”蔺晨把头又低了一些,那三个人也赶紧凑得更近了些,“聂锋将军是谢玉杀的呢?”

“哦!”对面的人明白了蔺晨的意思,激动地喊了一声后赶紧又把头低下,压着嗓子,“你是说谢候爷利用完之后灭口?”

蔺晨对那个人递了一个赞赏的眼色,“这种事当然越少人知道越保险咯。”

同桌的三个人似乎都被蔺晨的推断说服,仨人一边琢磨着蔺晨说的话一边点着头。

“不对啊!”右边的人突然开口,“这件事是悬镜司首尊夏江亲自查的,夏首尊可是有名的铁面无私、断案如神,如果真是勾结的话,夏首尊肯定能查出来的。”

“会不会夏首尊也收了好处?”对面的人怯怯地问。

“不会!”左面的人很肯定地回道,“夏首尊可是出了名的正直廉洁,而且从不结党营私,只为陛下办事的。”

蔺晨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端起茶杯,嘴唇碰到茶水,已经不是喜欢的温度了,他又把水泼到地上,招呼小二再续。茶壶里的水裹着热气倒入杯中,蔺晨看着氤氲的水汽,喃喃自语,“这么看来,谢候爷确实是护国柱石啊。”


梅长苏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晚霞烧红了半边天,“赤焰”从窗扇烧进屋子,在地上也燎起了一片赤红。

宫羽撑着脑袋坐在床尾打盹儿,蔺晨不见踪影。

楼下茶肆里有人在唱小调,哥哥妹妹的很欢快;后院里有小孩子尖锐的哭声,哭得很伤心。

梅长苏躺在床上,静静听着这两种声音在耳边交错纠缠却又各行其是,欢声跟着笑语,泪水裹着悲伤,你看啊,这世间的悲喜并不相通。

蔺晨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他看到梅长苏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双眼盯着帷帐,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原本就瘦削的脸庞现在更加憔悴,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他身上,强壮的人都会被压垮的重担,他却在一个人拼尽全力苦撑。

他忽然对他生出了敬意。


他们在扬州多待了半个月,等梅长苏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才坐船离开了扬州。

四月的春风里夹裹着各种芳香,这样的时节总是令人心情欢愉,船上的旅人们一路欢声笑语,无论他们即将要奔赴怎样的地方,接下来要去面对怎样的生活,至少此刻,青山绿水,风光旖旎。

船到达州补充补给,在岸口停靠半日,船客们大都下船去附近游览了,没几个留在船上。

梅长苏没下船,一个人站在船尾想事情。


“你父亲,或者祁王,跟悬镜司的夏江有没有结过怨?”蔺晨等梅长苏身体差不多了才问。

“为什么问这个?”梅长苏下床走了两步,脚像灌了铅一样,抬着十分费力。

“一直在查谢玉,却没想过也许谢玉并不是这件事情的主谋,或者说,不是唯一操控整个事件的人。”

“那你......”梅长苏把‘为什么会怀疑到夏江’咽了下去,猛转头,“案子结得太干净利落,有问题?”

蔺晨点头,“夏江此人我知道一二,重权重名,为人严肃谨慎,在悬镜司这些年一直只为皇帝办事,从不结党营私。表面看确实是铁面无私的一个人,查赤焰案时的表现也挑不出什么,至于过程中查到的那些证据要说全是谢玉栽赃的,也说得通,只是,我觉得他可能有问题......”

梅长苏这些天一直在想蔺晨那日说的话,谢玉整垮他们有明显的好处,但是夏江呢?他得到了什么好处?

“外面风大,进来吧。”蔺晨已经逛回来了,在船舱里招呼梅长苏。

梅长苏走进船舱,看到宫羽正把蔺晨的战利品分类打包,“买了些什么好东西?”

“我送了信回去,让他们先开始查,”蔺晨没理梅长苏的客套话,“到廊州后甄平来接你,江左盟的事已经安排妥当,我不跟着去了,暂时不要暴露你和琅琊阁的关系比较好,我回去跟进那件事。”

梅长苏点头,向蔺晨投去感激的目光。

蔺晨朝他一笑,“想谢谢我啊?”蔺晨朝船外一指,“喏,那边那个小摊上卖的辣花生听说不错,刚才买东西把碎银子花完了,没买得,你去给我买点儿吧。”

“我去买我去买!”宫羽拿出钱袋就往外走。

“一起去吧。”梅长苏跟着宫羽下了船。


梅长苏能感觉到蔺晨这些日子对自己的态度有了些变化,以前是因为父辈的情分和对他的同情而帮忙,他能看出他并不喜欢跟自己打交道,而这些天的表现,却好像是把他当了朋友,真心实意地在帮他,用“帮”似乎都不太准确,更像是“分担”。

“公子!”宫羽叫了几声梅长苏都没回应,拉了拉他的衣袖。

“怎么了?”梅长苏回过神。

“买多少?”

“买个七八两吧。”只是打打牙祭的东西,梅长苏估摸不会吃太多。

“七八两哪够啊!”旁边刚买了一大罐的人搭话,“顶针婆婆的辣花生可是远近闻名的,你一会儿上了船吃馋了想再买可就没咯。”

“尝尝。”对面坐的婆婆递过来一把辣花生,宫羽捏过一颗,梅长苏也捏了一颗。

“婆婆,来两罐。”


夜色如墨,梅长苏站在船头,凝望着眼前的墨色久久不动,仿佛要从浓墨里找到一星半点光亮。

“天亮前应该就能到。”蔺晨从后面走过来。

梅长苏应了一声,继续沉默,蔺晨也不再说话,两人并肩站在船头,一起在夜色里穿梭。不知道过了多久,前方出现了一点微光,梅长苏站直了身子,望向那处光明。船越来越近,光亮也越来越清晰,廊州码头上站着两个人,提着一盏灯。

“是黎纲跟甄平。”蔺晨说道。

“嗯。”梅长苏点头,从怀里拿出一个东西,“我带在身上危险,想请你帮我保管。”

那物件用干净的帕子仔细包着,蔺晨接过,指腹触到知道是赤焰镯,他郑重收入怀中,“放心。”



(6)


萧景琰回金陵已是第三年仲秋,三年前离开金陵去东海打仗,李将军估摸着两个月能打完,加上来往路程,应该能赶回金陵过中秋,后来并没有李将军预料得那么顺利,战事拖到十一月才结束。萧景琰记得开拔返京时李将军说的那句话:“中秋没赶回去,不过现在回去刚好过年,哈哈哈!”

只是那年萧景琰没赶回金陵过年,接下来的两年也没赶上。返程的队伍走到晏州的时候,宫里传圣旨的人到了,“......皇七子萧景琰就地待命,擅自离开驻地以谋逆论处。”

他在晏州被软禁了两年多,期间没人敢跟他多说话,更没人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到第三年六月末,宫里传来圣旨,令他返回金陵。回金陵的路上他才断断续续从各种人嘴里听到了一些零星琐碎,关于那场轰动天下的叛乱。

萧景琰快马加鞭赶回金陵,城门上的“金陵”二字与他走时并无二致,街市上的热闹与繁华也与从前无甚区别,他策马驰向城东,如果什么都没有变,那么城东那所大宅子里应该还有一个少年,等着他把东海带回的大珍珠给他当弹珠玩。

“儿臣叩见父皇!”萧景琰没去成那所宅子,几个手下拦住了他,提醒他归京应该做的第一件事。

“嗯,回来了。”梁帝看着殿下跪着的七皇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许久未归,去给你母妃请安吧。”

萧景琰抬头看向他的父亲,正对上梁帝的眼睛,满是威慑,他咬咬牙,“是。”起身离开。

“景琰,”萧景琰走到殿门口时被梁帝唤住,“做任何事前,多顾念你的母妃。”

这句父亲对儿子的叮咛嘱咐以十分冰冷的腔调传到萧景琰的耳中,“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儿臣拜见母......”萧景琰的话还没说完已经被母亲扶了起来,他抬头看到清瘦了太多的母亲,立马红了眼眶,“母......”

静嫔朝他使了个眼色,“还好在中秋前赶了回来,三年多没见你了,”静嫔摸着儿子的脸,“瘦了,好像还长高了......”她脸上挂着笑,满眼是泪,拉着儿子走到内间,桌几上摆着几样萧景琰爱吃的点心,“很久没吃榛子酥了吧?”她弯身捏起一颗递到儿子嘴边。

萧景琰用手接过榛子酥,他憋了一肚子的话想问人,可是母亲却一直在示意他不要开口,他看着母亲,想从她的眼里找到答案,可他看到的只有忧愁。

“儿臣今日刚回金陵,府中尚有许多事情,儿臣先回去了,改日再来探望母亲。”既然这里不方便说话,他回去想想别的办法。

静嫔对儿子笑笑,拉住他的双手用力握了握,“既如此,你先回去歇着吧。我另给你装了一盒点心,你带回去吃吧。”


从宫里出来他去拜访了好几个地方,都是他心里可以信任的人,但有些闭门谢客,更多的已经人面不知何处去。回到靖王府时已是掌灯时分,萧景琰拎着食盒独自走进书房,关起房门,把食盒里的点心取出,一一掰开。他以为在宫中有诸多不便,母亲必是在点心里放了字条,可他掰完所有点心,也没发现任何东西。

“殿下。”门外有人敲门。

“进来。”

“晚膳备好了,请......”

“出去!”萧景琰把面前的桌子掀翻,掰碎的点心有几粒砸到了小厮脸上,小厮连忙退出去,合上了房门。

为什么?为什么!谁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景琰:

        见字如面。

        父亲说东海之事陷入胶着,原以为你九月可归,还想今年秋猎再赢你,这下你回不来我也要走了。大渝又犯北境,我与父亲明日出发,父亲估计这场仗会艰难些,不过年前应可结束,我们来赌一赌是你先回金陵还是我先回金陵?回来晚的给对方洗一年马。

        万望保重。

                                                                       林殊


四更已过,京城的熙攘早已落幕,昨日已是昨日,今日无光无亮。

“我先回来了。”萧景琰在林府前站了很久,以前这里总挂着又大又亮的灯笼,此刻,整条巷子都是黑的。大门敞着,里面寂静无声,门口的石阶上已经长出了荒草,他蹲下拔掉那些荒草,抬脚走了进去。

以前满满当当的时候没觉得林府有这么大,如今空无一物,原来从门口走到小殊的屋子有那么长的距离。

这里什么都没有了,林府被抄了后梁帝没有把这座府邸重新分配,也不派兵看守,任其荒落。慢慢地,有些人胆子大了,就摸进来顺些东西出去,后来顺东西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见到有用的就拿,官家抄过一轮本已所剩无几,他们又尽力搜刮,不到三年的时间,这座宅子已经被扫荡空了。

他知道他们说林帅与祁王谋反,他知道七万赤焰军死在了梅岭,包括林帅跟小殊,他知道晋阳姑姑自刎于议政殿前,可是罪名从何处来的?定罪过程是怎样的?他一概不知,没有人肯告诉他。


八月初六,萧景琰去了悬镜司,想看案宗,吃了闭门羹。

萧景琰回程路过天香楼时被正在吃酒的纪王爷看到,纪王爷邀他上楼,请他讲讲东海的见闻,萧景琰没有心情,找借口告辞,被其按下,纪王爷给左右使了眼色,下人们退出了包厢。

“王叔......可有事情要告知侄儿?”萧景琰看纪王的神情严肃,心里升起了希望。

“是这样,”纪王压了压嗓子,“王叔想请你帮个忙,不知你可愿意?”

萧景琰心里的希冀又落了下去,只礼貌地回问:“王叔请说,侄儿自当尽力。”

纪王看了看窗外,回头笑道:“你知道,王叔我嘛,平生最爱美人儿,当然,也惹了不少风流债......”

“王叔有什么就直说吧。”萧景琰心里升起的火苗彻底灭了。

“咳,”纪王又小心地看了眼门口,“是这样,王叔在外面惹过一场风流债,后来那女子因家中犯事被送进掖幽庭,本来是再无联系了,哪知半年后王叔我得知那女子在掖幽庭去世了,因为难产。不过孩子保下来了,我算着日子,那孩子八九不离十是我的,这一年多一直私下照顾着,可是不知道哪个长嘴的告诉了你婶婶,你婶婶那个人你知道,跟我闹得啊......”

“所以?”萧景琰没有心情坐在这里听纪王的风流琐事。

“啊,”纪王意味深长地看着萧景琰,“王叔在想,能不能把这个孩儿托付给你?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的人品王叔最信得过。”

萧景琰瞪着眼睛看纪王,他与纪王平时几乎没打过交道,纪王怎么会找他?

纪王不理萧景琰的眼色,从怀里拿出一个玉佩,递到萧景琰手里,“这是他母亲留给他的信物,你也帮我好生收着。”

萧景琰低头看到玉佩,神色大变,他认得这块玉佩,是祁王妃的。

纪王向他点点头,“那孩子现在被一个叫兰娘的女人带着,你有时间就帮我多关照关照。”说罢起身离开了。

萧景琰并没有见到那孩子,因为还没等到朔日进宫的日子,他又一次离开了金陵。



(7)


“我在你这里放一把弓,免得来你这里玩儿时找不着趁手的弓。”林殊把手里的弓放到萧景琰书房的弓架上,那是萧景琰给自己刚做好的弓架。

“我这里都放了你多少东西了,你干脆搬过来得了。”萧景琰也不计较,改日再做个新的。

“我倒是想啊!”林殊拿起桌上的苹果,咬下一大口,“你记得别让你府里的人动我的弓啊!我最不喜欢别人乱动我的东西了。”

“知道了,少爷。”

“好奴才~”

“去你的!”


萧景琰坐在灯下,仔细地将一支箭杆掏空,掏好后从怀里取出一个信封,那上面用楷书端端正正写着三个字“景琰收”,他把信封里已经发黄的信笺又拿出来仔细看了一遍,最后目光落在一处再没动作,半晌后,书房里响起一声低语:“我先回来了。”你还回来吗?

萧景琰把那张发黄的信笺小心卷好,轻轻塞进箭杆,塞上木屑再封上蜡,重新装好箭头,把箭放到了身侧摆着的箭筒里,那张弓专用的箭筒,那张林殊放在这里,交待谁都不许碰的弓。

萧景琰拿起那把弓,慢慢擦拭,他明日又要离开金陵了,去西云关驻边,没等到中秋,圣旨就下来了。梁帝知道了他回京后的一系列动作,祁王谋反一事好不容易平息,梁帝这两年过得身心俱疲,不想再生事端,便决定把萧景琰支出金陵,同时以教子不善为由处罚静嫔禁足三个月。


八月八日,萧景琰离开了金陵。


八月十日,廊州江左盟的宗主梅长苏收到金陵传来的消息,皇七子萧景琰八月五日回到了金陵。

“宗主,靖王殿下当天晚上去了林府。”黎纲把情报一五一十地告诉给梅长苏。

梅长苏点了点头,黎纲看梅长苏没有说话的意思,起身退下。“让金陵的眼线多盯着些,别出事。”快走出门的时候听到了梅长苏的吩咐,黎纲应了声,走了出去。

咳——

梅长苏咳了一下,端起手边的茶杯一饮而尽,压下了心里的起伏。

咕咕——咕咕——

从外面飞进来一只鸽子,落到窗棂上,对着梅长苏叫,梅长苏起身走到窗前,从鸽子脚上取下一方小纸条。

“八月十二,望江阁。”

望江阁在吉安,是琅琊阁的暗桩。琅琊阁收集消息的途径五花八门,通过在交通枢纽地建一些供人歇脚的地方,把四面八方来的人口里传递出的消息进行筛选,是琅琊阁的一大消息来源。望江阁是离廊州最近的一处,在廊州正南边,约一日路程,在琅琊山正西边,从琅琊山赶过来大约需要三四日,梅长苏估摸着蔺晨是要跟他在那里汇合,再往西边或者南边去。四月分别后一直没有消息,现在应该是查到有进展的东西了。

二更的更鼓打过,梅长苏喊黎纲进来,交代了几句便去睡了。


十一日晚,梅长苏到达望江阁,骑了一天马,虽然不快但也颠得浑身不舒服,草草吃了些东西,就去早已备好的房间睡了。半夜睡得迷迷糊糊间,感觉被人捏住了手腕,一下子惊醒,看到了蔺晨。

“何时到的?”梅长苏抹一把额上的汗,坐起来问。

蔺晨抽回搭在梅长苏脉上的手,夜色里看不清他的神情,“你这小半年可真够操劳的。”

“我们明日要去哪里?可是查到了什么?”梅长苏没有接蔺晨的话。

蔺晨打个哈欠,也不接梅长苏的话,“有点饿,我去吃点东西,你先睡吧,我明日再与你细说。”

梅长苏知道蔺晨好意,便不多问,躺下继续睡了。


“甄平啊,”蔺晨一边吃着早饭一边叨叨,“我看你精神不错,晚上一定睡得很好吧?”

甄平惭愧得脸通红,不敢反驳。

“你的轻功有几个人能察觉?再说这里是琅琊阁的地方,也没必要那么警惕。”梅长苏替甄平说话。

“我的轻功好,但也不是天下第一,昨晚要是有比我轻功还好的人摸进你屋里怎么办?琅琊阁的地方就放松警惕啦?哪里都不能放松警惕,你现在刚坐上江左盟的宗主之位,尚且没有多少仇家,以后日子久了,寻仇的,谋财的,多了去了......”

“少阁主,”甄平打断蔺晨,“我知道错了,回去一定勤加练功,一定不会让宗主有任何闪失。”

梅长苏没说话,蔺晨说得对,是他欠考虑了。

“船已经备好了,吃过饭我们就出发,大概还要坐四五日船。”蔺晨放下筷子,面前的碗盘所剩无几。

“去哪里?”梅长苏也放下筷子,剩了不少。

“闵川。下了船还得再走一日,挺远的。”蔺晨看一眼梅长苏剩下的饭食。

“那就走吧。”梅长苏说罢起身回房拿行李。

蔺晨也跟着起身,从桌上拿起一个不太大的包子,塞到梅长苏手里,“你吃得太少了。”

梅长苏看一眼蔺晨,边走边把那个包子吃了。

甄平看二人已经走远,赶紧把剩下的吃的一股脑扒拉到嘴里,碗一扔,也跟了过去。


“现在可以跟我说查到什么了吧?”船开出吉安,向西南驶去。

“现在也不确定,夏江对自己的行踪也很小心,我们查了很久,也没发现什么怪异。但是查到他与红袖招的一个女子有来往,虽然不多,但对夏江来说,就很值得查了。我们顺着那条线查下去,发现那女子是滑国的璇玑公主......”

梅长苏听到滑国二字心中一凛,滑国是他父亲领兵去灭的。

“滑国未死的王室成员都关在掖幽庭你是知道的吧?”

梅长苏点头,蔺晨继续,“那璇玑公主不知什么时候搭上的夏江,反正夏江把她弄出了掖幽庭,她出来后找回了很多滑族旧人,组建了红袖招,专门用来收集朝中大臣的情报。红袖招在各地都有探子,与京城的来往也很多,这半年从这张庞大的网里抽丝剥茧,很费了些事。现在要带你去的地方是闵川,查一个叫李重心的人。”

梅长苏等了等,看蔺晨没有再继续往下说的样子,便问道:“这个李重心有什么问题?”

“不清楚。”蔺晨说的是实话,“只查到出事前红袖招的探子去过闵川,半年后闵川出了桩杀人案,死了一个叫李重心的教书先生,仵作案宗里写的是剑伤,还有,差不多时间卓鼎风在闵川附近的张镇出现过。”

“你怀疑夏江找李重心做了什么事,事成之后让谢玉派卓鼎风灭口?”

蔺晨点头,梅长苏凝神沉思,如果换个人,说是为了红颜知己报仇大概是能说通的,但放在夏江身上就肯定不会是因为这个,至少不只是因为这个。名利,有人图名有人贪利,夏江(表面上)为人持正从不结党,生活作风简朴,一辈子都在努力经营自己的名声,这种人通常对权力的占有欲是特别强的,这样的一个人单纯因为与璇玑公主的私情冒如此大的风险帮她复仇是不可能的,但如果不是因为这个,还有什么理由让他对林家下此狠手呢?而且还要冒更大的风险顺手铲掉祁王?

蔺晨喝了一口茶,想起另一件事,“萧景琰在金陵待了三日又被赶出金陵了,你还不知道吧?”

梅长苏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反应过来,轻轻叹了口气,“他一回去就触了皇帝的逆鳞了。”

蔺晨挑眉,“可以呀,这么快都猜到,看来你对那个皇帝也够了解了。”

梅长苏自嘲地笑笑,“还以为你要说我聪明呢。”

蔺晨跟着笑,“你聪明吗?让本公子再观察观察。”

甄平也跟着笑,他还真分不出他们少帅跟蔺少阁主哪个更聪明,不过都比他聪明就是了。



(8)


船靠岸后三人接着骑行,到闵川还得一两日路程,本来顾及梅长苏身体,蔺晨想在码头找间客栈歇一日,后来梅长苏坚持,蔺晨看他精神确实还好就直接出发了。

梅长苏骑不了快马,他们走得慢,原本打算夜里到镇远歇脚,第二天再走半日差不多就能到,可是傍晚时下起了小雨,离镇远还有一段距离,三人只好折回刚才路过的小镇子找歇脚的地方。穷乡僻壤的,只有一间简陋的小客舍,不过没什么人住,倒也清净。

吃了一些粗茶淡饭,天已经黑了,三人回房间准备睡觉。

梅长苏淋了点雨怕着凉,甄平吩咐店家烧了热水泡脚驱寒,蔺晨在他屋里坐着说了会儿话,看他收拾停当,便去自己屋了。

梅长苏刚躺下,门又被蔺晨推开,“我来借下你的盆。”

“你房间没有吗?”梅长苏坐起来。

“有,太脏了!”蔺晨刚拿起梅长苏房间的铜盆,又扔回原地,“这个怎么也这么脏!你刚才没发现吗?”

蔺晨从小吃穿讲究,出门在外也从不委屈自己,这种乡野小店还是第一次住,刚在吃饭的时候就抱怨了餐食简陋,回了房间准备打水洗漱,拿起水盆,看到铜身上裹了一层油腻,根本没法用,刚才看梅长苏一点嫌弃没有的洗漱,还以为他的水盆是干净的,没想到是一样的。

“这样的小店,平时也没什么生意,常用之物不可能勤换,你将就用用吧。”梅长苏是军营里摸爬大的,出外打仗时风餐露宿更是家常便饭,这样的地方,能有个遮顶坐卧之处已是难得,哪还有什么讲究。

蔺晨拧着眉毛挣扎了一会儿,“不洗了。”头一甩回了自己房间。一句话功夫又过来了,从梅长苏包里拿出披风,转身离开。

梅长苏嘴角带起笑意,闻着被子发出的淡淡霉味,进入了梦乡。


阿——嚏——

中秋时节,天气已经转凉,昨夜又是一夜绵绵细雨,自然更凉,蔺晨晚上嫌屋子气味不好还开着窗通风,更是凉上加凉,再加上他没盖被子,只裹着梅长苏的披风窝了一夜,早上起来就眼泪鼻涕一大把了。

“要不要让店家给你煮点姜汤?”

“不要不要不要,赶紧收拾赶紧走!”

梅长苏跟甄平相视一笑,利索收拾好,出发了。

中途到了镇远,蔺晨找了家好客栈,好好泡了个热水澡,三人吃了顿饱饭,继续上路。

蔺晨到底身体底子好,到闵川时他已好了大半。他们先去了趟闵川书院,在那里转了半日,时间过去太久,没什么人记得当时的事情,没打听到什么有用的,三人无奈只好先找地方吃饭,再作打算。


闵川地方虽大但地势稍偏,也没有什么特色,平日来此处的外地人并不太多,像梅长苏跟蔺晨这样气质出尘的翩翩公子就更是少见了。两人一起走进酒楼时,几乎吸引了全部人的注意力,连坐在楼上包厢的都探出头来看,蔺晨常年在外,早都习惯了,梅长苏有些不自在,拣了个角落去坐了。

菜上好后,小二捧了一壶酒过来,说是掌柜送的,三人看向柜台,掌柜笑眯眯地向他们作了个“请用”的手势,三人朝掌柜拱手以示感谢。

结账时来了一位锦衣公子,跟在小二后面,走到他们桌前,作了个揖,“不知本地的饭菜可否合三位的口味?”

“挺好的。”蔺晨一看就知道此人是附庸风雅之辈,估摸刚才那壶酒是他送的了。

那锦衣男子转向梅长苏,“这家店的桂花酿乃本地一绝,这位公子为何一杯未沾?”

梅长苏朝他欠欠身,“公子所赠之酒香气馥郁,闻着确是上等佳酿,实在是在下身体不好,不能饮酒,辜负阁下美意。”

锦衣公子释然,“我看天色已晚,不知三位可有找到落脚之处?”

“尚未投店,这镇上可有什么好住处可否烦公子推荐一二?”蔺晨嘴上问着,心里已经估摸到会听到什么答案了。

“几位若不嫌弃,可否赏脸到府上住一晚?不远,就在闵川书院后面。”那锦衣公子说完怕他们误会,赶紧补充,“在下看三位甚是投缘,不知能否有幸结交?”

结交个本地人也许能打听出点东西,蔺晨看梅长苏也是这个意思,便开口问道:“还未请教公子高姓大名?”

“不敢不敢!在下姓郭,单名一个遇。不知三位怎么称呼?”

“在下苏哲。”

“在下陈学。”

“在下,贾——”甄平一边在脑子里搜着名字一边抱怨自己为什么不提前想好,“突。”


“遇儿,这三位是?”郭遇带着三人进到郭府,正要去拜见郭山,没想到他爹正好出门。

“爹爹,这位是苏哲,这位是陈学,这位是贾突,三位是儿子今日在闵川酒楼交的新朋友,正要去拜见您。”郭遇向父亲介绍梅长苏、蔺晨跟甄平。

郭山点点头,“我出去一趟,你替为父好生招待三位。”说着向三人拱拱手,“真是抱歉,有事需要出门,不能招待三位,还请自便,万莫拘束!”

送走郭山,郭遇带三人去花厅,吩咐下人准备三间客房。

蔺晨来之前了解过闵川的一些人和事,这位郭山在闵川一带有些名气,因为经常施舍钱财救济穷人,人称“郭大善人”。他的这个儿子年满十七,跟着镇上的一些富家子弟学了些附庸风雅的习气,虽谈不上多有格调,但总比那些成日里花天酒地的公子哥要好些。

两人随郭遇来到花厅,迎面瞧见一幅字,梅长苏有些吃惊,扭头看蔺晨,蔺晨脸上也有些惊讶之色,这幅字是已故书法大家张钦的作品,是十年前在琅琊阁作的,写完当场赠予了琅琊阁,蔺晨这趟出门时它还在琅琊阁的待客堂里挂着。

“郭兄,”蔺晨开口,“这幅字是?”

郭遇刚吩咐完下人上茶,抬头看到蔺晨所指,脸上有些得意之色,“哦,这幅字呀,是张钦先生的大作。”

“恕苏某冒昧,”梅长苏接话,“我记得琅琊阁好像也挂着这么一幅字?”

“诶!”甄平听到这句话也反应过来,“我见过!”

“对!”郭遇大方承认,“我们家这幅是张大师又写的一幅。”

“又写的?”蔺晨知道张钦生平从不会重复作品,而且就算同一个人写的两幅同样的字也会有些许差别,而这幅却看着与琅琊阁那幅分毫不差,可以肯定是赝品,不过这个作假之人的技艺也是出类拔萃了,如果琅琊阁那幅不是他亲眼看到张大师所书,这会儿还真分不出哪个真哪个假。

“是啊!我爹的一位朋友与张大师是同门,他去琅琊阁看见过那幅字,十分喜欢,回来去拜托张大师给他写了一幅一模一样的,后来我爹去他家瞧上了这幅字,花了大价钱买回来的。”

“不知令尊这位朋友尊姓大名?”蔺晨只知道张大师的同门是他爹,还有一位就是江左盟的前宗主,他们师兄弟就仨人,一起在琅琊山学艺,这位郭大善人八成是被人忽悠了,“张大师的同门想必也是大家。”

“是不是大家我就不太清楚了,可能先生本身比较低调,要不是三年前已经辞世我倒可以给你们引见引见,他以前就在闵川书院教书......”

梅长苏跟蔺晨互相看了一眼。

“叫李重心。”



(9)


他们三人在闵川打听李重心在当地的情况,同时间蔺晨传信到琅琊阁,查此人在闵川以前的事情。

一个月后,三人查到李重心七年前搬到闵川,因为学识颇高在当地有些声望,结交了不少乡绅富贾,他在闵川居住四年间,有不少人从他手里高价买过“名家”字画;而琅琊阁那边查到的东西也传了过来,此人辗转生活过十来处地方,每个地方住的时间不超过五年,换一个地方就换一个名字,是个专门做书画赝品的高手,追溯到源头,与夏江竟是同乡。

“聂大哥的那封信应该就是此人所书,夏冬是夏江的徒弟,他从夏冬那里拿聂大哥的书信最方便不过。”梅长苏紧锁眉头,“蔺晨,我觉得......”梅长苏不知道怎么表达。

“夏江不只是为了帮璇玑公主?”蔺晨接道。

“以夏江的为人,应该不会,”梅长苏捻着衣袖,“应该是有什么事威胁到他自己了。”

“这个威胁应该来自祁王。”蔺晨看出梅长苏的疑惑。

梅长苏点头,“如果只是跟我父亲有关,灭掉林氏一门就够了,林家一倒,祁王的势力自然会弱下去,皇帝也会怀疑祁王,不再重用,他没必要冒着离间他们父子的风险多走陷害祁王这一步。”

“嗯,”蔺晨接话,“但是要拔掉祁王就必须把林府一起端掉,你父亲手握重权,军中的威望无人能敌,要动祁王必须先挖掉这个挡路石。”

梅长苏捻着手指,“朝堂斗争向来利益为先,谢玉灭掉林家是因为我父亲挡了他的路,那祁王哥......殿下可能也挡了夏江的什么路?可是,夏江已经是悬镜司首尊,朝廷规定悬镜司的人员不能再进入其他部门,他已经到头了......”

“祁王想换掉他?”蔺晨问。

梅长苏摇摇头,“不会,他做的比任何一届前任都好,而且深受皇帝信任,首尊之位十分稳固,不可能被什么人威胁到。”

“最有可能说是党争吧,”蔺晨摸着下巴,“可能也不是,从前他就不与任何皇子打交道,这几年下来也没见他与谁过往甚密,二皇子跟五皇子都在私下里拉拢过他,他都拒绝了。”

“难道是私人恩怨?”甄平插话。

梅长苏陷入沉思,不再说话。


“到望江阁后停七八天,我给你配点药你带回去。”船快到吉安时蔺晨交待。

“少阁主,宗主没什么事吧?”甄平紧张地问。

“事大了!”蔺晨抬高声调,“下琅琊山的时候我爹怎么交待你们的?要让他多休息,不能太累,这几个月他有没有遵医嘱,你们有没有好好看着,啊?”

“也不能怪他们,我刚到盟里,需要了解的事情太多......”梅长苏替甄平说话。

“哟,还替别人说话呢!我爹交待的事情是让你自己自觉遵守的,你把大夫的话当耳旁风......”

“我都有按时吃药的,每次都喝得很干净。”梅长苏无力地辩解。

蔺晨翻一眼梅长苏,懒得理他,继续琢磨配方。只用了四个多月就坐上了江左盟宗主之位,其中的操劳可想而知,刚见面时蔺晨给他号过脉,知他操劳过度,也知他回廊州后必然还要继续,更知他劝不住,不如配些丸药,劳累时服下,可以缓解一二。

过了一会儿蔺晨又抬头道:“我让吉婶过来给你做饭,你回去后安排安排。”

“好!”梅长苏还没说话甄平就乐了,这下有口福了。

“有一件事,琅琊阁进出的人多,卫峥留在琅琊阁不安全,我爹打算给他重新安置个地方。”

梅长苏明白,卫峥是他的副将,见过的人太多,在琅琊阁藏着始终不是长久之计。“老阁主可有打算?”

“选了几处,药王谷最佳,谷中常年瘴气弥漫,很少有外人靠近,只是那素谷主性情古怪,我爹与他虽是旧识,但事关重大,还得慎重。”

梅长苏点头,这件事他插不上手,交给老阁主就行了。

“还有一件事,十一月,”蔺晨顿了顿,想了一下,“十号吧,你去秋月斋听曲儿,记得不要去包厢,就坐到大堂,也不要坐角落,找显眼的地方。”

“秋月斋?哪个秋月斋?”甄平问。

“廊州有几个秋月斋?”蔺晨用扇子敲了甄平一个爆栗。

“哦,我以为要去外地呢。”甄平讪笑。

“做什么?”梅长苏问。

“琅琊榜。”


雨又下大了。

梅长苏捧着一杯热茶站在窗口看雨,脑子里思绪翻飞。他身后的火盆里有刚燃尽的信札,琅琊阁寄来讯息,卫峥已经去了药王谷,也算暂时放下一桩心事。门被推开,食物的香气飘过来,勾出他嘴里的津液。

“又下大了,这雨都下了半个月了,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黎纲端了一碗稀薄的葱姜面进屋。

“秋雨嘛。”梅长苏转身,走过来接过面碗。

黎纲见梅长苏吸溜吸溜吃得香,乐呵呵地说道,“还是吉婶有办法。”

梅长苏快速吃完面,汤也喝掉了,身子暖暖的有些发困,就势靠到扶手上打盹儿。他前几日染了风寒,胃口一直不大好,今天早上吉婶过来,听了这个情况行李都没收拾就跑去厨房忙活了。

黎纲拿起手边的小毯子盖到梅长苏腿上,看了看梅长苏,犹豫了一下,起身往出走。

“十三先生那边还没安排妥吗?”梅长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从闵川回来后,他觉得有必要在金陵建起自己的情报网,敌人已经淌好了一条路,他不妨就直接复制。

“还有一些事没办妥,”黎纲赶紧走过去回话,“十三先生说让宫羽过完年再过去。”

“什么事?”

“不是什么大事,十三先生说花月楼的布置太俗,吸引不了雅客,需要重新修整,而且现在太冷,也不适合开张,明年开春后开业比较合适。”

梅长苏点点头,不再说话,黎纲看他又眯上眼睛,又犹豫了一下,开了口,“还有一件事......”

“说。”梅长苏没有睁眼。

“璇玑公主死了。”

梅长苏睁开眼,“死了?”

“嗯,上个月就死了,但一直瞒着,前两日金陵的探子才探查到。”

梅长苏点点头,“过慧易夭,”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脸上露出难以捉摸的讽刺,“璇玑公主不好对付,我们知道,显然他们自己也知道,所以才瞒着。”

“现在是她的弟子秦般若接管了她的位子。”

梅长苏又点点头,不再说话,心里有了些许轻松,他知道这个秦般若可比璇玑公主好对付多了。

黎纲汇报完毕,起身往外走。

“我跟你们说过,收到消息后无论什么情况,都要第一时间告诉我。”梅长苏的声音响起。

“是!”黎纲知道梅长苏在提醒他刚才没及时报告情况,不敢辩解。

“叫宫羽过来,半个时辰后让季常过来一下。”

黎纲想让梅长苏歇一会儿,话到嘴边又怕被责备,只好应了,准备出去叫宫羽。

“今晚要去摘星楼见常帮主吧?”梅长苏在想晚上的安排。

“是明晚。”黎纲又转过身回话。

梅长苏思索了一下,“那吃过晚饭我们去拜访拜访双剎帮吧。”

“宗主……”

“说。”

“老阁主让您不要太劳累。”

“没事,就是去说几句话,不费多少神。”

黎纲还想劝,梅长苏闭上眼睛往后一靠,没再给黎纲说话的机会。


“谢玉拔掉林家,对他是有明显的好处的,孩儿一直想不明白夏江为什么要跟他联手?赤焰案发到现在,夏江没有得到任何好处,还在悬镜司待着,虽说是被梁帝更加信任了,但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好处呀。”蔺晨抄着手靠在廊檐下,跟蔺老阁主探讨。

蔺老阁主把手里的最后一把鸽食扔到地上,拍拍手,沉默了一会儿,“官场上,大部分时候除掉一个人是因为这个人挡了你的路,有时候是因为这个人要拿走属于你的东西。”


“父亲,您怀念当初跟言叔叔闯荡江湖的日子吗?”林殊跟父亲坐在星夜里,背后的军营已经安静下来。

林燮笑笑,折了一根树枝扔进火堆,“怀念啊!那一年过得真是逍遥自在!”

“如果以后不打仗了,您会选择归隐江湖吗?”第一次跟着父亲出征,林殊已经见识了战场的残酷。

“不打仗?”林燮笑着看一眼天真的儿子,“有人安于守业,也有人热衷开疆,不打仗也要守国土啊!”

林殊没说话,盯着跳动的火苗。

林燮看一眼儿子,语重心长地说:“这次跟过来,见了不少流民吧?国家不安定,边关不太平,百姓就过不了安居乐业的日子,我跟你言叔叔能够在江湖上逍遥自在,不也是因为有人为我们守护着边关,边关越安定,才能有更多人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林殊抬头,却突然不见了父亲踪影。

“小殊——”熟悉的喊声划破了平静的星夜,刀光剑影,鬼哭狼嚎,他又回到了那个修罗场。呼啸的飞箭穿过聂风大哥的胸膛,带血的长枪从叶钦叔叔的后背刺出,张璞,他的副将,倒在地上,鲜红的血液把地上的白雪染红,邢玉的,满林的,包毅的,张贺的,李子真的……鲜血像河水一样流向远方,梅岭的天都被染红,哭嚎,嘶吼……

你见过地狱吗?你见过地狱里爬出来的人吗?

“小殊,活下去,活下去……”

“父亲——父亲——”


“父——”梅长苏惊醒,胸口擂鼓一般。他坐起来,平复了好一会儿,披上外衣下了床。

推开窗,明月的清晖洒进来。今日是十五,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像每个十五一样,像他在金陵过的最后一个十五一样。那年中秋他最大的遗憾只是景琰无法赶在九月前回金陵,错过了他们的秋猎之约,但也没有那么遗憾,此约不赴,还有来日,总有来日不是吗?那时候,有无数的来日可盼,还有锦绣的前程可期,他会成为威名赫赫的大将军,景琰会成为驰骋沙场的大元帅,祁王哥哥会成为英明神武的君主......

“宗主。”黎纲在门外关切地唤了声。

“没事,就睡了。”



(10)


梅长苏是谁?梅长苏是今年晋到江湖榜第三大帮的江左盟的宗主。

但是,梅长苏到底是谁?

正月里江湖上最热门的话题就是这个了。

琅琊公子榜每年都有变动,有时候是名次调整,更多的时候是新人进旧人去,说是新人,其实也只是在琅琊榜上刚露面而已,毕竟琅琊榜只有十个名额,不够资格排进琅琊榜但在江湖上颇有名气的人自然不在少数。但这个梅长苏,却是从天而降,去年江湖上还查无此人,今年突然就上了琅琊公子榜,还直接进了前五。江湖上的人都在猜测他的身份,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蔺晨捧着热茶,坐在廊州江左盟总部最暖和的屋子里,“你知道最夸张的说法是什么吗?”

梅长苏食指压住刚才看的书页,抬起头,“什么?”

“说我看上你了,为了讨你欢心,把你排上了琅琊榜。”

“噗——”黎纲嘴里的茶差点喷到了蔺晨身上。

“找死是吗!”蔺晨把手里的茶杯朝黎纲扔过去,黎纲手忙脚乱地接住了,但茶水还是洒了一些,蔺晨挑挑眉,“你这武艺不见长啊?”

“不过蔺晨少爷,”甄平赶紧替黎纲解围,“你那天在秋月斋的表现……确实像是看上我们宗主了……还是个浪荡子……”他说完稍微挪了挪屁股,离蔺晨远了点。

梅长苏皱了皱眉,没说话。安排他上琅琊榜是早在琅琊山时就定下的,无论将来路要怎么走,他都必须要回到那片政治中心去,走正常仕途是不可能的,声名远播让朝廷的人注意到是最快的方式。

“就是就是!特别高调!”宫羽也认同。

蔺晨用手敲一下宫羽脑袋,“我不那么高调梅长苏的名字能迅速传遍江湖?”

“不是我说,”黎纲插嘴,“蔺晨少爷,我看你老大不小了也不成亲,见过那么多美人也没有过什么传闻,您是不是真的有龙阳之好?”

蔺晨翻个白眼,“那你听过我跟琅琊公子榜的哪个公子有过什么传闻吗?”

“有啊,正热乎着呢!”黎纲大概是活腻了。

梅长苏瞪一眼黎纲,黎纲识趣地闭嘴。

蔺晨不在意,就势卧到席子上,“你们这些俗人,人就非得喜欢个女的或者男的?就不能单纯喜欢一个人自由自在地过?”

“那你不生孩子吗?以后琅琊阁谁继承啊?”

“你操的心可真多,”蔺晨瞥瞥黎纲,“以后看谁家孩子可爱偷了便是。”

梅长苏低头一笑,放下手里的书,给自己倒了杯茶,蔺晨伸手夺过梅长苏手里的茶杯,一饮而尽,又递回给梅长苏。

梅长苏刚被抢了茶杯时有点惊讶,现在已经自然地续了一杯,又给蔺晨递了过去,“能上琅琊榜的都是人中龙凤,这些年你也交了不少朋友吧?”

蔺晨接过茶杯,“不多,虽然近十年来的琅琊美人跟琅琊公子都是我选的,但我正儿八经打过交道的并不多,基本上都是遇到了,私下查一下就走人,回去再仔细查查背景,够条件了就登榜,很少会被当事人提前知道的。”

“啊?”屋子里其余四人同时发声,这种默默行事的作风怎么也无法套在蔺晨身上。

“没必要呀,而且我要是跟他们提前打招呼他们不同意怎么办?”

“不同意你不也照登……”甄平想起那天的情形。


“哎呀这位公子生得清风朗月仙姿傲骨实在不像是人间的俗物!不知是天上哪位星宿下凡?”蔺晨一跨进秋月斋就直奔梅长苏而去。

全场的目光瞬间投了过来,梅长苏有些不自在,林殊是习惯万众瞩目的,但梅长苏不行,虽然改头换面,但他至今仍没办法适应自己完全是另一个人的事实,被人盯着看时总会生出一丝心虚,仿佛脸上只是覆了一层薄纱,轻轻一阵风就能将他的本来面目暴露给天下众人。

甄平假装不认识蔺晨,用剑挡住了蔺晨。

蔺晨嘻嘻一笑,“在下琅琊阁少阁主蔺晨,”这句话一出,在场的人都激动了,“不知公子尊姓大名?可否婚配?我把你列到琅琊公子榜上怎么样呀?”在场的其他人已经沸腾。

梅长苏看着蔺晨特别夸张的样子想笑又不得不憋住,“在下只是一介布衣,无名之辈,有劳公子挂怀,告辞。”说完带着手下离去。

“梅长苏!他叫梅长苏!江左盟的宗主!”有热心的看客朝着蔺晨嚷嚷。

“娶亲了吗?”蔺晨问围观群众。

“没有没有!没见过!”

“好嘞!”

梅长苏自此扬名。


宫羽坐在马车里,手里捏着没送出去的荷包,眼泪汪汪。、

“唓——”车夫声音落下,马车动了起来,宫羽掀开帘子,梅长苏跟蔺晨还在原地站着,蔺晨朝她笑,“怎么?不舍得走?那就别去了!”、

宫羽看着梅长苏,试图从在他脸上寻出一丝不舍的表情,稍许,她放下帘子,泪珠落下。她从怀里取出那方手帕,擦掉眼泪,把荷包塞进包袱,深吸一口气,向金陵出发。


“啧啧啧,真绝情呀!”看着宫羽的马车渐渐走远,蔺晨瞟一眼梅长苏,叹了口气,转身往回走。

梅长苏没搭腔,也跟着转身往回走。

蔺晨见梅长苏不理他,自觉无趣便换了话题,“秦般弱现在在誉王府里当幕僚。”

梅长苏点点头,“可以料到,璇玑公主以前就跟誉王来往颇多。

“权力斗争的中心都是人前拼实力背后比手段,背后耍手段最离不开的就是情报,萧景桓得了红袖招,以后背后阴起人来可就更得心应手了。”

梅长苏叹了口气,“权力斗争都是内耗,没有得到的人为了前进铲除着绊脚石,得到了的人为了保住当下荣华消灭掉一切觊觎之人,皇帝为了高枕无忧在朝廷设立了诸多只为他服务的机构,这些人领着朝廷的俸禄不为天下谋福却只围着皇帝一个……”梅长苏突然顿住了。

“怎么了?”蔺晨停下脚步。

“我可能知道夏江为什么要对付祁王了!”梅长苏紧咬着牙关依然控制不住牙齿打颤,他觉得为了那样的理由掀起那么大的一场血腥斗争简直可笑。

“什么?”

“祁王兄以前提过,朝廷的机构应该是为天下万民运转的,像悬镜司那样只为皇帝办事的地方应该裁撤掉。”

梅长苏记得以前黎崇先生讲前朝往事,每每讲到革新派为了国家前途大刀阔斧改革时总会遭到守旧派顽固地反抗,很多改革都是虎头蛇尾甚至夭折,他每每都会扼腕,感叹那些守旧之人短视,只顾自己眼前的利益,不为国家的长远打算,本来可以实现的中兴最终被引向衰落。祁王以前经常跟他和景琰讲大梁如今的困境,谈及一些尾大不掉的弊病时更是心焦,政治腐败,人员机构冗余,门阀世家掌握太多社会资源......整治这些要与各方势力抗衡,把上层社会的利益削减去惠及下层百姓,做这些事无异于虎口夺食,执行者魄力能力耐力任何一样都缺不得,祁王吸取前朝经验,深知这些事不能操之过急,并没有动手就大刀阔斧,与梁帝商量着先从边边角角整顿,没想到边边角角就直接要了他的命。朝廷机构存在的意义应该是服务于天下,一个只为皇帝办事的地方本就不该存在,何况做大到如今的程度,祁王在建议撤裁悬镜司之时已经为悬镜司的人员安排了妥善得体的去处,胸怀天下的人理解不了权欲熏心之人对权力的占有欲,夏江为了保住他的尊荣,竟然拿十几万人的性命为自己垫脚。

梅长苏努力克制着自己,但还是气得浑身颤抖,蔺晨捏住梅长苏的手腕,用内力护住了他的心脉。


从廊州到金陵走了一个半月,到金陵的时候天气已经很暖和了。日落之时,宫羽到了妙音坊,这个从前叫做花月楼的地方刚换了东家,年前修整了一番,正月十五重新开张,才开了一个月又换了风格,所以生意比较冷清。宫羽抱着蔺晨送给她的名品琵琶下了马车,车夫跟门口交代了几句,就有人出来领她进去了。

在楼上见过十三先生,诸事安排妥当二更已过。宫羽撑着脑袋趴在窗口,对面红袖招里的欢声笑语一阵阵传过来,此处是璇玑公主势力所辖,去年她离世后就由她的徒弟秦般弱接管了,梅长苏交代她要特别留意红袖招,尤其是秦般弱的行踪。

宫羽看了看黑漆漆的远方,她不知道宁国侯府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够手刃仇人,她来金陵的任务是与十三先生一起把妙音坊做大,同时暗中监视红袖招,何时报仇怎么报仇现在谁也不知道,但她知道那一天会到来的,她相信,跟着他就一定有为父报仇的那一天。

“咚!——咚!咚!”三更的更鼓响起,明日还需早起练琴,宫羽关窗去睡了,枕边放着那个梅长苏没收的荷包,安神的香气带她进入了梦乡。


“赤焰之事已经翻篇,皇子们夺储的争斗已经浮到明面了。”蔺晨起身走到窗边,顺手脱了件外衣,这屋里对他来说太热了。

“就目前的形势而言,你觉得谁的赢面最大?”梅长苏刚想给火盆里加点炭,看到蔺晨脱衣服,于是作罢。

蔺晨看梅长苏紧紧握着热茶杯,知道他冷,伸手关了窗,又坐过来夹了两块炭扔进火盆,“目前看来,皇帝应该是最喜欢二皇子萧景宣,他母妃越贵妃一直受宠,地位仅次于皇后,皇后无子,萧景禹死了他现在又最年长,赢面最大。”

“此人急功好利,愚钝粗野,并不是合适的储君之选。”梅长苏给蔺晨的杯子续上茶。

蔺晨点头,“五皇子萧景桓生母虽是宫女,但从小被皇后养于膝下,地位也不算低。而且此人行事与皇帝颇多相似,赤焰案时帮着压了不少事,皇帝也挺看重。”

“此人热衷钻营权术,沽名钓誉,以后怕是第二个萧选。”

蔺晨知道梅长苏心里完美的储君人选,只是斯人已逝,为免梅长苏沉湎往事蔺晨便打趣,“那你那个好兄弟萧景琰呢?”

“那个倔牛啊……”梅长苏笑笑,不知想起什么,眼底浮起一丝怀念,“最不适合的恐怕就是他了。”



(11)


“听说了吗?今年的琅琊美人榜第一还是云飘蓼!”几个士兵围着火堆烤火,虽然已经进入四月,但山里还是冷,而且此处在两道山壁之间,常年都是飕飕的风。

“等咱役期满了,也去浔阳瞅瞅这位大美人到底长啥样。”

“吹吧你就,那大美人能是你说见就见的。”

“别人不好说,云飘蓼还真的好见!”

“怎么说?”

“浔阳云家世代行医,那云姑娘就在他们的医馆里坐馆,你去看病就能见,她还时常给穷人义诊呢!”

“看来这大美人人美心也美啊!”

......


萧景琰躺在草垛上,听着不远处的士兵们聊着几个月前的“新闻”,觉得这世上的热闹离自己很遥远,半年前被派到这里,名义上是驻边,实际上就是流放。他知道皇帝不想让他留在金陵,也不放心让他去军队,但要像前两年那样软禁也不合适,西云谷位于大梁与岐国交界处,此处即非战略要地,也非交通要道,只有很少的驻兵,皇帝把萧景琰打发到这里最为合适,既不在眼前烦心,又不用担心他在背后搞事。

萧景琰不知道自己下次回金陵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回去了能待多久,更不知道回去还能查到什么,事情已经过去四年了,事发之时他被全然不知什么忙都没帮上,事到如今依然不能为他们做任何事。在外面这大半年,他有机会就去打听赤焰案的事情,可此处极为闭塞,这么长时间下来,他知道的东西并没有比离开金陵时多了多少。事情过去那么久,多少人为他们努力过,全都是徒劳,他一个人又能怎样?而且还被重重阻挠,似乎只有无能为力,也许所有人都能理解他的无能为力,可他不想要这份理解,他不想在这件事情上扮演一个无能无力的角色。

起风了,山里晚上更冷,士兵们站起身浇灭篝火,回了军帐。

萧景琰从草垛上翻下,拿起草垛旁的长枪,舞了起来。


军需官每月初一十五会去邻近的镇上添置补给,萧景琰有时候会跟着去,不买什么,只为听点东西,山里太过闭塞,他不想又陷入耳目皆闭的境地,虽然这附近的镇子也没有多热闹,但总还是能听到一些南来北往的消息。为了方便,他跟手下每次出去都穿常服,一到镇上就跟军需官分开。

现在是夏初,今年雨水好,地里庄稼长势不错,这个时候都不忙,今日又逢大集,镇上的人特别多。赶集的日子总是很热闹,卖什么的都有,还有许多杂耍艺人,在人多处圈一处,各凭本事赚点辛苦钱。镇上有间茶馆,平日里总能坐着几个人,农闲时候人更多一些,今日又是大集,茶馆里自然坐满了人。

卖艺的也不都是卖辛苦的,这不,茶馆里当下就有这么一位,说书郎。大城镇的客栈里一般都有驻场的说书人,这样的说书人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每隔一段时间还能编出新的本子。小地方也有说书郎,他们没有常驻地,游南走北,哪里热闹就往哪里凑,把大城镇里说书人讲的好本子抄搬过来,说给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听,也能赚点吃饭钱。今日这个说书郎讲的故事,是这两年火遍大江南北的《护国侯爷》。

“……只见那余侯爷手起刀落,便将那叛军首领谢林的狗头……啊——”说书郎正讲到紧张处,忽见一个物件朝他面门飞将过来,还没看清是什么,人已经应声倒地。

萧景琰从门外冲进茶馆,三两步跨到那说书郎跟前,轮起拳头砸了下去……


县衙的辛捕快赶到时萧景琰已经被手下拉开了,虽然只捱了四五拳,但那个说书郎半条命已经快没了。看热闹的人围得茶馆水泄不通,萧景琰虽然穿着常服,但镇上有些人认得他,现在围观群众都在小声议论,军爷打人怕是县老爷也不敢管,这说书郎也只能白挨这一顿打。

辛捕快也认得萧景琰,萧景琰被派到这里时当地的官员全都去认了个脸,他当时跟着县老爷,所以他也见过这位七皇子。刚有人去府衙报案只说有人当街打人,要知道是这位七皇子,县老爷是绝对要装死不会派人过来的。不过来都来了,总不能当着这么多人面打哈哈,辛捕快只好硬着头皮把人带回县衙,路上还吩咐手下赶紧回去报信。

王县令清楚一个被打发到此处戍边的皇子必是极不受宠的,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皇子毕竟是皇子,一旦有什么事必然会上达天听,这里如今可算不上天高皇帝远了,所以自从靖王来了此处后他也收敛了不少。

辛捕快一行往县衙走,后面跟着乌泱泱的人,都是看热闹的。萧景琰黑着脸,拳头仍攥着,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刚才听到的腌臜东西,“逆子……叛军乱党……人心不足蛇吞象……乱臣贼子……不忠不孝……”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样的话竟然被安到祁王跟林帅头上,而且被全天下的人认可。

“堂下何人?”王县令轻轻敲了敲惊堂木。

萧景琰还在想刚才的事,没应县令,当然,那个被揍得半死的说书郎自然也答不上话来,门口的百姓小声嘀咕,军老爷就是硬气,连县老爷都不理。

“嗯!”县令清了清嗓子,“你为何当街打人?”

“我们殿下打他自然是有道理,绝对不是冤枉他!”列战英替靖王答道。

“是是是。”县令看了眼门口围观群众的情绪,陪着笑问道:“不知殿下是为了什么原因?”

“因为……”列战英把嘴边的话憋了回去,“总之他这一顿打没白挨就是!”

县衙门口的议论声越来越大,萧景琰听着列战英跟县令的对话,逐渐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今日的行为在外人眼中是个什么样子。他心里苦笑,亲闻至亲之人被人侮辱,自己却连开口为他们辩护都做不到,如今在世人眼中,祁王可不就是逆子,林帅、小殊可不就是乱臣贼子,而他今天的行为,就是无理打人的军中恶霸。可要他道歉认错是万万不可能的,今日就干脆把恶霸当到底,萧景琰指一指地上躺着的说书郎,“把他抬回去。”说完径自走出大堂,拨开门口人群,扬长而去。

列战英跟几个手下抬起说书郎,跟着走了出去,留下目瞪口呆的县令,不知所措。

那说书郎被带到军中,由军医救治,治好后便放了,临走时萧景琰只交代了一件事,不许再讲那个本子。


“父皇,儿臣近日在民间听到一个话本,虽都用了化名,但其内容却与赤焰一案……”

萧景琰写好奏折,叫来手下,令其日夜兼程送往京城。

萧景琰站在夜色里,看着骑马远去的信差,无力感涌上心头,他在他们最需要的时候缺席,如今连保住他们的尊严都要假他人之手,他不相信祁王与林帅会谋反,可是天下人都像他这样想吗?

他该怎么做?他能做什么?



(12)


芒种过后,各家各户留够明年的粮食和春种,多出来的粮食怕放坏大都会拿出来卖掉换些钱,这时候卖粮的人最多,粮食价格也便宜。每年这个时候,军需官会带一大队人马去镇上采购粮食,今年收成好,应该会更便宜。

上次打人事件后萧景琰再也没去过镇上,在山里窝了两个多月实在憋闷,加上金陵迟迟不见回音也令他烦躁,为了透口气,他便又跟着军需官去了镇上。到镇上后,萧景琰依旧跟大部队分开,带着列战英跟戚猛去别处转。镇上的人看见他都远远躲开了,这种反应他早有预料,上次打人事件后镇上的人都认识他了,也知道了他是七皇子,还一致认定他是个不讲道理的霸道皇子。萧景琰转了一圈,没有什么收获,便去集市与军需官汇合。“老爷行行好!家里老母卧床,我们指着这钱救命呢!往年都不收这么多的啊!”集市口有个男丁跪在地上,朝衙门的差役求情。“我们也是照章办事,老爷说今年收这么多那今年就是这么多,你求我我也没办法啊!”当差的一边说着话一边支使手下去夺那跪着的男丁的钱。

原来每年这个时候,官府会趁机从这些卖粮人身上收一些经营税,往年收的份额都不高,在可接受范围内,今年却不知为何抽成格外高,所以集市里的人这会儿都在闹。

那男丁怎么会轻易让他们把钱拿了去,便跟那几个差役扭打在了一起。萧景琰走过去,三两下拉开他们,问道:“怎么回事?”

衙役刚想骂哪个不长眼,回头一看,立马不敢造次了,“回,回殿下的话,我们在收经营税,这个人不讲理硬是不给。”

那男丁嚷起来:“往年收十分之一,今年却为何要收一半?”

“是啊是啊!我们一年庄稼就卖这么点钱,还要给你们交一半!”。

“凭什么啊!”

……


民众叫嚷声不断,萧景琰问衙役:“为什么今年收这么多?”

衙役见群情激愤,也不敢硬碰,只好先自保,“殿下,我们只是办差的,上头交待的照办就是了,我们哪知道原因啊。”

“好,”萧景琰点头,“那就带我去见你的上头,问问原因。”

“这……”衙役估摸着自己大概是说错话了。

“就是就是!问个清楚!”旁边的人起哄。

衙役看这情势自己兜不住,咬咬牙,带着一行人往县衙去了。


到了县衙,见了萧景琰问王县令原因,他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王县令心里暗道倒霉,怎么偏不偏就被靖王给撞见了。

原来这王县令的官来之不易,屡次科考落榜,后来找门路捐了个官,还被分到这穷乡僻壤来,平时自己都捞不到多少油水,偏偏今年上头要的礼银比往年多了两倍,他实在弄不到这么多银子,只能各种巧立名目搜刮民财。本来因为皇子来了这里,他已经收敛了许多,但上次打人事件后靖王就再没来过镇上,他以为至少得隔上半年靖王才会再来,于是便没有顾忌地差手下去横征暴敛,谁知道竟让靖王给逮了个正着。

王县令解释不通只能厚着脸皮不承认,指着衙役骂他们背着他捞私钱,他找了个垫背的抽了一顿板子,然后让其他衙役把已经收上来的钱按数还回去,剩下的还按往年的规矩收。萧景琰没在纠缠,跟着去集市上亲自监督,确保再无枝节。

傍晚送走靖王,王县令坐在衙门里发愁,今年的礼金交不够的话,他这个捐来的县令估计也就卷铺盖走人了。

他的担忧没错,但不是因为他的上头怪罪,而是萧景琰一纸公文寄去了京城,弹劾他巧立名目榨取百姓钱财,朝廷公文下来,他卷了铺盖。


七月,萧景琰接到圣旨,许他返京。

圣旨是皇帝下的,主意却是誉王出的。誉王向皇帝求情,念在靖王并无大错、在外恪尽职守、母子分离太久的份上,这么久的外调应该也吃了教训,现在召回京还显得皇帝宽容。时间过去太久,皇帝早已消气,便顺水推舟应了,还夸了誉王敦厚。

当然,誉王心里实际的打算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那西云县令王之阳是在户部侍郎齐敏手里买的官,齐敏是他的人。在他这里得了好处的官员,每年都要给他上贡,这两年跟萧景宣争储斗得鸡飞狗跳,拉拢人才,上下打点,哪个环节不是银子像水一样花,自然向下面的人要的上贡也在逐年增加。靖王上书弹劾王之阳,他第一时间弃卒保帅,撤了王之阳后自然也不能让靖王在那里再待,万一被他揪出更深的东西就不好了,现在正处在夺嫡的关键期,他不能让萧景宣捏到把柄,所以赶紧把靖王弄回京城了。


“宗主,黎老先生前日夜里……”黎纲收到消息立马报给梅长苏。

梅长苏点头,脸上没有表情,“知道了,你去忙吧。”

黎纲身子转了转,脚却没动,他不太确定让梅长苏一个人待着是否合适。

“你去忙吧。”梅长苏语调平静,看不出感情起伏。黎纲知道宗主想让他走,只好走出屋子,但不敢走太远,在门外守着,注意着屋子里的动静。

屋子里格外安静,什么动静都没有。梅长苏坐在席子上,一动不动。三个月前收到老师病重的消息,他除了让探子时刻关注,什么也没做。谢玉相信他死了,皇帝相信他死了,所有的人都相信他死了,但夏江没有。夏江为人谨慎,没有见到尸体是不会确认的,因此这几年悬镜司在与林殊从前交往不浅的人处都安排了密探,黎老先生病重后他周围的密探更是增加了三倍,夏江相信以林殊与黎崇的关系,如果他还活着,必然不会不来见老师最后一面。蔺晨知道夏江这个心思,得到消息后没有飞鸽传书,而是亲自去了趟江左盟,他怕梅长苏意气用事,得想方设法劝住,只是他到了江左盟停留了半日又走了。

不用劝,梅长苏懂这个道理。


梅长苏轻轻摩搓着手里的玉蝉。

“‘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你的聪明才智我已不必多做评价,老师将此玉蝉赠予你,愿你在以后的人生里能始终守住自己的本心,不要为名利权位所累。”

梅长苏不知道自己如今还配不配拿着这枚玉蝉,他的本心是什么?是愿国泰民安江山繁华,而自己如今在做的是这样的事吗?这枚玉蝉是给林殊的,他已经不是林殊了,再也不是了。

秋雨绵绵。梅长苏站在廊下看雨,今日是老师离去七七之日,老师一生洁白清皓,此时必已寻得好生缘投将而去。得蒙恩师教导,师生一场,他不能在老师临去前尽孝,也不能在老师走后服孝,更不能如老师所期成为国之栋梁......

此生缘分已尽,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乎?


萧景琰回到金陵时正赶上今冬第一场雪,皇帝前几日受了些风寒,正在养病,朝中事宜交由二皇子跟五皇子共同打理,如无大事不必打扰。萧景琰本来想借述职之机问问自己那封奏折之事,如今见不到皇帝只好将述职报告交到兵部,先行回府,再寻机会。

掌灯时分,下人递进来中书令柳澄的拜帖,萧景琰奇怪自己与他素无交往,现在登门所谓何事?

将柳大人迎至书房,萧景琰开门见山:“不知柳大人登门所谓何事?”

柳澄笑笑,他听说过这位七皇子为人耿直爽快,如今一见果不其然,他便也不客套,从大袖中拿出一道奏折,递给靖王。

萧景琰接过一看,是他三个月前写的那道奏折,他抬头问道:“柳大人,这是?”

“殿下一定奇怪为何迟迟没有收到回音吧?”

萧景琰点头。

“皇上没有看到这道奏折,我扣下来了。”

“你......”萧景琰脸上升起怒气。

柳澄抬手示意他把话听完,“殿下久不在朝中,有些事可能不是特别清楚。赤焰一事已过去四年有余,前几年但凡敢为他们说话的大臣无一不被牵连,这两年才慢慢平静下来,但这只是表面的平静,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是皇上的心病,确切地说,是逆鳞,一旦有人再提此事,势必触犯天颜。所以,老臣看到殿下这道奏折,便私自扣下来了......”

柳澄见萧景琰用力捏着奏折,不打算接话,便继续,“殿下之心老臣可以理解,只是这道奏折递上去并不能得到殿下想要的结果,还会惹恼皇上,还请殿下三思。”

萧景琰咬着牙,挤出一句话,“难道我什么都不做?”

柳澄叹口气,“或许等殿下在朝堂上多一些立足之地时吧。”

啪——萧景琰手中的折子被他单手折断,柳澄又叹一口气,起身告辞。其实他把那封奏折扣下倒也不是完全为了靖王,他是中书令,这折子要是递上去,首当其冲的是他自己,但一直扣着也不合适,没有回音靖王肯定会问,所以他在靖王回金陵的第一时间登门拜访,把折子还回去,自己轻松之余还能做个顺水人情。早听说七皇子耿直倔强,柳澄看他并非审时度势之人,怕是今日这一番顺水人情到头来也只是付诸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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